在德国小城扎堆看球
世界杯开打之际，好几个朋友听说我恰在德国，马上就微信过来。归纳起来，有这几个意思：不用熬夜看球了，羡慕；别自个儿看，去酒吧跟球迷一起，那才带劲；你向来敌视德国队，这回掉在德国人民汪洋大海里了，什么感觉？
都是想当然。欧洲可游的地方太多，惦着旅行，无时差的优势荡然无存；刷夜看球倒还有保障，反正拼着不睡觉就是了，此时欧洲晚十点天才黑，球场上激战正酣之际，你不知在哪转悠呢。结果，到目前为止，没时差的世界杯成了我看得最支离破碎的一届。阿根廷输克罗地亚那场球，在火车上，愣是没看到；西班牙对伊朗，图宾根河边餐馆里看了小半场；在海德堡路经酒吧张了几眼便匆匆往城堡……乱的还有“北京时间”，因查赛程都是搜中文网站，算时间经常算得头昏，巴西对哥斯达黎加那场居然是在卢赛恩街头听到欢呼声才猛然想起，赶到一广场大屏幕下，只看到进球后的内马尔在喜极而泣……四处游走，倒是让加入扎堆看球成为我不得不然的选择。
只有德国队的首秀，我是“处心积虑”跑到市中心去扎堆的。一直有个模糊的概念：和其他事情相反，在看球上，我们是个人主义（各自猫家里看），西方人奉行的是集体主义（扎堆看）。看现场是扎堆，酒吧或广场上看则是虚拟的现场——模拟了现场的人气。现在我有点怀疑这有乱贴标签的嫌疑，一则中国大城市里，年轻人聚众看球渐成气候；二则以我在哥廷根这德国小城所见，德国人在家关起门来看球的，还是多数，否则市中心也就十几家酒吧在播球赛，容纳的人有限，其他人都哪去了？
世界杯到来之际，已然到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德国”氛围。国旗骤然变得特有存在感，国旗的三色红、黑、黄乃是最有统治力的颜色，变成帽子、围巾、花环这一类饰品不必说，其他随便什么物品都可“染”作或是拼成这三色，比如香肠也能弄出三色来，封装成一包，就颇喜感。最可笑的是，我在一超市里，见到苍蝇拍组成了红、黑、黄的方阵。与国旗色不弃不离的，是足球的标识，这仿佛在传递一个信息，此时此刻，德国等于足球，足球等于德国，二者合而为一。
巿中心较平时的周日热闹了不少。在欧洲的中小城市过星期天，多少会有点荒凉感的，周六的晚上是去超市抢购的时间，次日，除了餐馆酒吧，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空荡荡的公交车偶尔驶过。德国队对墨西哥队那天，一众酒吧都对外架起电视，露天座上皆人满为患。我还好整以暇，掐着点过去，以为有个座位和一杯冰啤在等着——真是脑子进水了。既是虚拟现场，球迷便如现场看球一般早早进场，不同处只在要占座，再加每人面前一杯酒。转了一圈，不下七八处酒吧，处处一堆人，难求一座。
有意思的是，扎堆看球似乎也有“人以群分”的意思。两周前“哥廷根文化之夜”，小城的人几乎全都涌到街上，两个主会场，老市政厅广场前是交响音乐会，中间圈起来卖坐票，观众多中老年人，穿戴讲究，有礼有节；不远处另一广场是揺滚，各色人等端着酒杯拎着酒瓶站着看，且应声扭动。两相对照，煞是有趣。足球绝对属“群众运动”，不想“群众”还可归类。“牧鹅少女”一角那处酒吧，大体上属体面人斯文看球，一张张小桌，坐得宽松。转到不远处一条步行街上，却是另一景象，我是被鼎沸的人声吸引过去的，那家酒吧肯定是球迷看球的一个据点，长条桌，一排排人挤在一处，大体是年轻人的天下，且从衣着长相看，颇多“第三世界”的意思。德国真是个守规矩的国度，街道的另一边也设了桌凳，中间隔了一条两三米宽的道，依然通行，那边都老老实实隔街遥看，并不挪将过来，倒是前面又席地坐下一排学生模样的，不消说，前面一溜酒杯或酒瓶。
既然是来体验扎堆的热闹，当然该留在“第三世界”，何况比赛已经开始，回到住处或是再去觅座，已然时不我待。于是平生头一回，站着看了整场球。大白天，电视泛白，当外围观众，位置远而偏，画面几乎看不清，不由暗生悔意，也捉摸周围的看客：不舒舒服服在家看电视，大老远跑来受这罪，真是何苦来哉！就算是有座的人，哪里有近距离躺在沙发上惬意，看得分明？当然，图的是虚拟的在场感——现场看球，几万人偌大球场，不也是要看清球员身上的号码都费眼神，哪有电视转播近景、特写那样清晰？
如此这般，心神不属，直到墨西哥进球，我才算进入“规定情境”。与德国队的梁子，是好多年前结下的——那一年德国战车半决赛打加时胜了普拉蒂尼率领的法国队，从此便不由分说地“仇德”。墨西哥进球那一刹那，忘情大嚷了声“好球”，引来周围的讶异，才意识到身在德国球迷堆里，谁都不懂的中国话也不能让我的立场隐身。喊不得，手舞足蹈不得，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很难受，仿佛自己成了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地下党，在演一出潜伏。
——这当然是自我戏剧化了，其实人家也就是看一眼，忙着为自家的队焦虑，对对方的支持者倒挺心平气和。有个球迷显然比我“过分”得多，穿着墨西哥队服，南美人的长相，原是有位子的，那一刻“噌”地站起，高举双臂大声嚷嚷，比赛结束后又是大唱墨西哥歌曲，又是和一女子相拥起舞，也没犯了众怒，周围的人对他的忘情反倒多是报以会心一笑。我想只因我一副亚洲人的面孔才让他们觉得奇怪吧？
但扎堆看球的滋味再不想咂摸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倒霉的是，憋屈站着看了半天，热闹还没看到，因为德国队输球，球迷看球时着急上火地喊，比赛结束也就无声无息做鸟兽散了。说好的国足在德国是个神话，德国人狂热无比的呢？……
没想到我扎堆看球还有第二次，而且又是德国队的比赛。是出游一趟回到哥廷根。那天七点五十下的车，十分钟后就是德国对瑞典的关键一战，人在德国，似乎此战就来得格外刺激。赶回住处是来不及了，准备自食其言，再站着看一场球，没想到路经一酒吧，看球的人居然坐得稀稀拉拉，买杯啤酒坐下来，有望外之喜。
可扎堆看球的氛围大减。球迷有不祥预感，猫家里不出动了？上半场打成一比一，周围的人照样上演激动与沮丧的轮替，兴奋度却反不及上一场，弄得我也没了情绪，暗想如此这般，不如乘中场休息赶回去独自看。瑞典队阵形不乱铁桶阵，德国无计可施，想来少看几分钟也未见得落下多少精彩。却是心有不甘，又从上次看球处绕了一下，还是人多，球迷却有几分蔫头搭脑的。一路回去，两边的人家鸦雀无声，一如平日的宁静。回住处打开电视，德国队仍在围攻，却是一次次无功而返，谁都以为要以平局收场了，而后毫无预兆的，德国队伤停补时进球了。
回来看报道，德国队“钢铁般的意志”云云，又拿来说事儿了。可下半场，特别是快结束时，德国队员分明没脾气了，就像我见到的球迷没了脾气一样。最后的那粒进球，与其说是意志的胜利，不如说是证明了足球的戏剧性吧？
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汽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还有巨大的人声，隔着好几里地从市中心那边传过来，此前几乎称得上寂静的小城仿佛忽然之间活过来了。小城如此，可以推想，整个德国都在陷入狂欢。死去活来，就在一线之间，足球真是能颠倒众生啊。
第二天起来，听见教堂的钟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不由又往足球狂欢上联想，问了人才知道不是——礼拜日而已。
附记：
德国对韩国的这场比赛，我是和一个访问学者和一伙中国留学生在一家酒吧看的。有上一场的绝处逢生垫底，德国球迷这次大概是准备轻松看场球，欢庆小组出线的。小城里一下新增了许多看球的地方，别看酒吧里到比赛开始时还稀稀拉拉，座位都已订出去了，不少人并不期待赛场上的戏剧性，等着的是可以预料的结局，看上几眼，而后就是走上街头狂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这场比赛结束，德国队居然要卷着铺盖回家了。街头的嘉年华当然是免了。若是与上一次的狂欢有个照应，似乎应该有一场愤怒了，其实没有。我只看到一个头戴国旗色假发的球迷当街咆哮了两声，路上行人各走各的路，仿佛没听见。甚至地下也没见一个碎玻璃瓶。电视上看，柏林的球迷也还平静，倘“心碎了一地”也没发泄于外。我倒是很有恻隐之心地想：习惯了世界杯主人翁精神的德国球迷，往下的球怎么看呢？
作者：余斌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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