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弄”记
旅行的计划中,并没有安排去“天下第一弄”的“弄”底。
这个“弄”不是城市街道的“弄”,而是山村小屯的别称。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有个“七百弄”,是国家地质公园。“七百弄”是一片占地面积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层峦叠嶂的群山,状似海啸,势如奔马,兀自耸立,又隔壑相望。有七百多个小村落散布在山峰间的谷底,连通山外的是七百条经络般的崎岖小径。
“七百弄”,地名独特,地貌奇特。如此绝佳处,却未见有古代文豪名家诗文留存。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人迹罕至之地。这般也好,原生态,深藏在大自然的褶皱里。
“天下第一弄”,是“七百弄”中最深的一条,也是世界上最深的“弄”。是世界熔岩区最深最大的洼地。
戊戌某日,我们聚集在“天下第一弄”顶端。此“弄”深深深几许?俯视一眼,即感头晕目眩。隐约可见一方绿油油的农田和几只火柴盒大的小木屋。这感觉有点像站在上海金茂大厦88层观光厅,俯瞰黄浦江上如树叶漂浮的船只,和江边如蚂蚁蠕动的行人。无人提议,是否下到谷底看看“风景”,或近距离瞧瞧山民的日常生活。很正常。不仅是活动主办方无此安排,也为“弄”太深所惧。
当天半夜一觉醒来,我的多年记者“职业病”犯了。心想,大老远到山里来,碰上个“天下第一”的“弄”,不下去看看,太遗憾了。主意一定,不再犹豫,一早即联系县文联黄格先生,提出不随“大部队”活动了,单独去第一弄采访。
车行九十多公里盘山道,到“弄”顶路口,已是上午十点。刚才天气似阴还晴,这会儿就暗下来,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相互揉搓着堆满山谷。往下走了几步,雾就化为雨水,淅淅沥沥洒落,且越来越密。即便撑着雨伞,雨水也被风卷着往身上扑。全身几乎被雨水淋透。这还不算最恼人最麻烦的,那个蛇形灌木丛中的石阶路,经雨水一浇,青苔便如泥鳅般滑腻腻的。而愚蠢的我,竟然还穿着一双皮鞋,每踩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只脚踩稳了,再挪动另一只脚。一级一级往下挪。特地赶来引路的村支书和县作协陆荣斌,都是山里长大的。他们抗滑和走山道的能力比我强多了。小陆卸去了我身上的一只背包,在我前方帮我折除那些横在石阶上的杂草、荆棘。支书告诉我,“弄”里原来住了二十多户人家,大多迁出,现在只有三位老人留守。虽然他未劝阻我往下走,但弦外音,我是听出来了:谷底无“风景”,值得你这么一脚一脚往下挪么?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这算是先“难”后“易”了。我慢慢踩出了防滑的小窍门:往石块的拼接处踏,石块黏接处一般无青苔;往有杂草树叶覆盖处踩,可增加摩擦力;必须一只脚踩稳了再换脚;坡太陡,换一个姿势,侧着身子往下,会轻松点;调整心态,打“持久战”,不必急于求达。总之,这1418级的石阶路,行走艰难程度,远远超出我的预估。走着走着,又感觉身子重心随脚下移时,脚刚踩在石板上腿肚子打战,站立不稳。于是双脚并立,停顿一下,喘口气,再继续。石阶部分陡峭处一侧是有栏杆的,可以抓一抓,下面还有一段路只有石头,无栏杆了,需要格外小心。
就在我感到几乎要虚脱时,到了距离木板小楼十多米的地方。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而且是一位女性。有点出乎意料。支书告诉我,三位老人中有一对是夫妇。刚才女性的声音,发自一位老人的婆姨。到木楼二层门前了,我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张黝黑瘦削布满笑容的脸扑入眼帘,一双干瘦而温热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从老人开心快乐的表情看,他见到的似乎不是普通造访者,而是一位天外来客。进入屋内,在小板凳上坐下,顿感身心放松。大妈用电水壶为我们烧水。用的是山泉水,抿一口清冽甘甜。她还倒了一瓷缸自酿的米酒,要我们尝尝。
三位老人是一家子。壮族。最年长者90岁,怀里拥一根拐杖,坐在卧室门槛边,始终不发声,听我们聊。另一位是他的弟弟唐奇秀,78岁。还有弟媳韦玉秋,74岁。到门口接我们,与我们闲聊的是唐奇秀老人。聊几句,老人会端起水杯与我碰杯,塑料杯,无响声,但每碰一次,我心里都“叮当”一下。
期间,老妈妈有三次刷锅要给我们煮饭,都被我们劝阻了。不想麻烦他们。从闲聊中我获知——
老人记忆中,祖祖辈辈已有八代人生活在这弄底。他这一代没有上过学,有两个儿子,他靠打柴到镇上去卖,供养儿子读到小学三年级,现在最大的孙子正在县城读高中;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一个在广东,一个在县城。大儿子已在县城自购了一套商品房,二儿子付了7500元,获得了政府用扶贫资金贴补的六十多平米的经适房……
孩子们曾动员老人跟他们一起住到县城去,生活得舒适一点。老人回答:“我们住到城里,啥也做不了,还得吃喝你们的,增加负担。在这里我们自己种玉米种菜养猪,吃不完的还能支持你们。现在腿脚还好,想你们了,就去看你们。”
听到一楼有猪叫,往下瞅有两头猪,每头约百来斤。老人说,隔几个月会宰一头,大部分做成腊肉。可以长期保存,吃很长时间。我明白了,腊肉这样的熏制美食,原来是特殊艰难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楼里有电磁炉,也有用来烧木柴的土灶。
跟孩子们的通讯联络怎么解决呢?老人手指床头,我看到两台型号老一点的手机;交通困难,生病了咋办?他们自备了一些常用药,有个头疼脑热,就不用出“弄”了……
正想离开,猝然“噼噼啪啪”一阵大雨浇灌下来。老人说,这是天老爷,要留你们多坐一会儿。又说,“天不落雨,地不发财”。这里一年四季雨水充沛。透过木板缝可见一片正抽穗的玉米,在雨幕中快乐地摇曳舞蹈。连下暴雨,会积水成涝么?老人说,不会,这里的山地就像漏斗,积水会从石缝流到地下去。
向“弄”顶攀登的路,我们走了另一条老人和支书推荐的小径。虽然小径是由不规则的石块垒成,两边长满杂草,脚踩上去不容易站稳,但不滑,更重要的是比那条正规的1418级石阶路,近了有三分之一。雨还在下,我左手握伞,右手撑着老爷爷送给我的木棍拐杖,比下“弄”容易多了。只用了半个多小时,身上开始冒汗了,便“弄”顶在望了。
这次探“弄”的采访经历,在我个人生活中,是十多年来消耗体力最大、挑战体能极限的一次旅程。
回城后一连数日,走路时膝盖骨和腿部肌肉仍然酸痛;伴随“酸痛”的,还有那张黝黑而洒满笑容的面庞时时浮现在脑幕。让人心生暖意。
我想,在这三位老人百年之后,“弄”底应该不会再有人居住了。不适合人居。也不需要人居。但这里仍然会发散浓郁的生命气息。花草、树木、石头、昆虫……它们都是有生命的。那就让野草野蛮疯长,泉水随处流淌,昆虫自由飞翔,云雾肆意缠绕,岩石在气温升降中冷缩热胀……
我还想,今生我能否努力也像那几位老人,做一个虚怀若“弄”的人,“居下”而快乐的人,向往外面世界更眷恋脚下这片土地的人?
作者:陈歆耕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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