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牛顿的人生后半场——造币厂督办和经济警察

中国古代有“三不朽”之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德”抽象而且崇高，通常只有孔子、孟子这样的人才配；史海中芸芸众生，但凡能在“立功”或“立言”上有点成绩，就算“名垂青史”了。将此标准用到牛顿身上，将他创立万有引力理论视为“立言”，虽可能有评价高度不够之嫌，毕竟并无不可；却不知牛顿生前还成就过一番大大的事功，谓之“立功”，毫无愧色。可惜的是，在通常的科学史读物中，对这番事功往往视而不见只字不提。

牛顿临危受命

牛顿27岁担任剑桥大学卢卡斯讲席教授（前不久去世的史蒂芬·霍金生前也担任这个职位），45岁出版《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1687，首印250册），万有引力理论即在其中。次年英国发生“光荣革命”，这年牛顿担任过一年国会议员。到牛顿54岁那年，即1696年，他却离开了剑桥，前往伦敦接受一项在我们今天看来难以理解的任命——担任皇家造币厂督办（Warden）。

这里先提供一点“庸俗经济学”：牛顿担任卢卡斯讲席教授的年薪是100英镑，外加提供食宿，这在当时让一个单身青年在剑桥过上体面生活是足够了。而在皇家造币厂的官僚机构中，有“督办”、“审计官”（Comptroller）和“厂长”（Master）三个缺乏明显权力层次的职位（套用今天的概念，可以理解为造币厂的“领导班子”由这三人组成），厂长年薪是450英镑；牛顿上任后一个月，在他本人要求下，获得了和厂长相同的年薪。这也许能够稍稍帮助我们理解，为何牛顿欣然接受了伦敦的新任命，“永远告别了三一学院”，毕竟年薪从100英镑增加到了450英镑。不过在另一种说法中，牛顿直到1701年才正式辞去了卢卡斯讲席教授的职位。

牛顿去造币厂，有点临危受命的色彩。那时英国用真金白银铸造货币（金畿尼和银币），但是当时英国的金、银比价高于海峡对岸的法国，于是不法商人从中发现了套利的机制：将英国银币熔化成银锭，到法国去购买黄金，再将这些黄金运回英国，就可以换到更多的银币。当这种现象愈演愈烈时，英国就发生了严重的白银外流和通货短缺。与此同时，伪币和劣币乘机充斥市场，伪币制作和买卖形成异常活跃的地下产业。偏偏这时英国还处在对外战争中，军费开支浩大，经济却陷于混乱，实在是内外交困。

大刀阔斧整顿皇家造币厂

同时解决银币外流和伪币充斥这两个问题的办法并不是没有，而且只要一招就行，即重铸新币。这种新币不仅要加强防伪杜绝私铸，还要让银币的面值和实际含银量脱钩——这样的一枚新币上标识的面值是靠王国的公权力背书的，它并不需要真的含有它的面值所标识的白银重量。这本来是现代货币中的常识，不过不要忘记，在1696年，英国甚至还没有纸币！这个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此时还在市场经济中摸着石头过河呢。

既然一举脱困的关键是重铸新币，皇家造币厂当然就重任在肩了，所以政府决定任命牛顿去“加强造币厂领导班子”。牛顿此前虽无任何行政经验，但他已被公认是“英国最聪明的人”，堪当重任。事实证明，这项任命英明无比。

牛顿一到造币厂，就先着手扩大权力。他将以前的各种规章法令翻出来，研究造币厂三人“领导班子”的权力结构，尽力作出有利于“督办”权力的解释。当年年底他向财政部提交了题为《造币厂现状》（The State of the Mint）的报告，此后他又连篇累牍地给上面写各种报告。在开始阶段，牛顿竟每天清晨4点开工之前就出现在车间，到夜班开工前他还要前来监督。他观察、计算了各道工序所需的时间，合理安排了流程，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原先人们认为每周生产1.5万英镑已是难以想象了，但牛顿很快让产量提升到每周5万英镑，甚至能达到每周10万英镑。

牛顿做的这些事都是历任“厂领导”从未做过的。造币厂厂长是个尸位素餐的官僚，拿着高薪却无所事事，还不时搞点贪腐，幸好他对牛顿的工作并不掣肘捣乱，所以牛顿得以在短期内让自己变成了事实上的厂长。他指挥着500多个工人和50匹马（用来提供铸币机的动力），三年内完成了全国的重铸新币任务，总计684万多英镑。英国的经济形势由此得以好转，牛顿实有大功。

将伪币之王送上绞架

令牛顿非常惊异的是，他接受任命时没有人提醒过他，造币厂督办自古就兼领着另一个奇怪的职务——在伦敦及其周围地区执行国王法律的治安官，大致相当于今天中国的北京市公安局经济侦察大队大队长。

刚开始牛顿对这个兼领的职务非常厌恶，一再请求免除这一职务。想想也是，地位清贵的剑桥大学卢卡斯讲席教授，来管理积弊丛生的皇家造币厂，已经是纡尊降贵了，现在居然还要和制造伪币走私金银的经济罪犯打交道！不幸的是，财政部来了明确指示：牛顿必须履行这项职责。

没有行政经验可以学习，没有刑侦经验当然也可以学习，既然必须履行职责，牛顿很快将自己变成一位称职的经侦队长。诸如刺探情报、收买线人、安插卧底……甚至刑讯逼供，所有这些脏活累活牛顿都学会了。他很快习惯了在造币厂的办公室里审讯犯人。

牛顿并不是雷锋，但为了完成工作，他可以先自掏腰包。据一份名为“皇家造币厂督办牛顿为逮捕和起诉硬币切削者和伪币制造者所花开销账单”的文件，牛顿在1696～1699年间，自掏腰包626英镑5先令。这笔钱大大超过他当时的年薪，足够建立和培训一支相当专业的经济警察队伍了。

造币厂督办必须兼职经侦队长，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和伪币制造者的斗争是长期而艰巨的，而且需要专业知识。在这方面，牛顿遇到了一个狡猾的对手，牛顿和他斗了三年，起先还屡战屡败。

此人名查洛纳（William Chaloner），不是一般的小角色。他虽没受过正规教育，但有一定的文化，会一些手艺，甚至还有一定的经济学见解。从1691年起他大规模制造伪币，技艺娴熟，交易谨慎，获利甚丰，很快过上了富裕生活，住进豪宅，牛顿说他“摆起了一副绅士派头”，俨然上流人物了。

查洛纳虽多次被指控，但他每次都能脱罪。1697年9月4日，牛顿又将他逮捕入狱，但是七周以后，因证据不足无法定罪，查洛纳再次获释，继续逍遥法外。不过他没有完全意识到的是，一个能够发明万有引力理论的经侦队长一旦和他较上了劲，他那点江湖经验很快就要不够用了。

数次入狱虽未能将查洛纳定罪，但巨额行贿还是显著消耗了他积聚的那些不义之财，这使得已经过惯了奢华生活的查洛纳急于再次挣钱，而这样他就落入了牛顿一直耐心守候着的伏击圈。次年他再度入狱，这次牛顿改变了策略，他收集了大量对查洛纳的指控证词，在法庭上，一个又一个证人出庭，给人的印象是查洛纳的罪行罄竹难书，哪怕有一两件张冠李戴，或一两件夸大失实，也完全无法改变他的滔天罪行，最终他被判处绞刑。当时查洛纳大喊自己是被“谋杀”的。

最后阶段，查洛纳曾在狱中向牛顿反复求饶，但牛顿以铁石心肠对之，不给他任何答复。1699年3月22日，查洛纳先上绞架，然后在他还有呼吸的情况下，又被大刀劈成四块而死。牛顿没有出席这个血腥的仪式。

作者：江晓原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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