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1980!在电影里重返改革开放以来的上海
女大学生宿舍 (1983)
上海艺术电影联盟将从10月开启系列经典国产电影放映,带领观众重返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上海。影展从10月第一周开始,将一直持续到12月底,为期三个月,展映40部影片,其中20部是上影出品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品,20部是十八大以来上海出品的新时代精品电影。影展的具体放映时间是每周六、周日上午或下午的黄金时段,主要放映地点在天山电影院。
“改革开放40周年主题影展”天山电影院10月排片如下:
10月13日星期六10:30 《小街》
10月14日星期天10:30 《咱们的牛百岁》
10月20日星期六13:30 《夏日的期待》
10月21日星期天13:30 《大桥下面》
10月27日星期六13:30 《女大学生宿舍》
10月28日星期六13:30 《烦恼的喜事》
我们在这里贴一篇影评人赛人老师的旧文《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新时期的关于上海的电影》,文章为节选。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新时期的关于上海的电影
文/赛人
很多人对上海人的印象是他们不太瞧得起外省人,这些往前数三代基本全是外省人的上海人,认为在九州方圆之内除了上海人,其他人都是乡下人。好在我们的这个世界够大,走出太平洋,上海人在更“外”的一些人眼里又会是什么人呢?所以说人类的痛苦来自比较,幸福的出处也在于此。那么外省人又是怎样从上海人的身上看到痛苦和幸福的呢?
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上海人出品的本地电影远不及外省人看待上海来得更具影响力。上海最出名的导演谢晋放眼的是神州大地,着手的是共和国最疼痛的一段记忆。第四代导演杨延晋的《苦恼人的笑》和《小街》倒是对上海在大洗礼中仍不忘小资情调的胸襟表示了一份自得,并借此展现出现代中国式的浪漫。而对80年代进行时状态下的上海,上海的电影工作者并没有投入更多的情怀。反不如海派电视剧如《穷街》《十六岁的花季》《孽债》来得真切和落到实处。珠江电影制片厂的《逆光》、长春电影制片厂的《街上流行红裙子》、西安电影制片厂的《都市里的村庄》,都不同层面地反映出他们对上海的种种印象,他们在主观上欲以上海为载体反映在时代的变迁下人心如流沙般的滑动,但在客观上还是触及了这个城市的诸多特色。
小街(1981)
十六岁的花季(1990)
逆光 (1982)
有趣的是齐兴家的《街上流行红裙子》和滕文骥的《都市里的村庄》,都涉足劳模与普通工人之间的疏与亲。这两部影片与当时国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息息相关,“我”是为国家服务,或者说“我”为国家服务的同时还能不能拥有自己的位置,这方面陈凯歌的《大阅兵》走得更远。说回到上海,无论是赵静饰演的陶星儿(《街上流行红裙子》女主角),还是殷亭如扮演的丁小亚(《都市里的村庄》女主角),都没有外省人臆想中的骄娇二气,都朴实、聪慧、善解人意,且各有各的美丽。但在她们的工友眼中,她们却是见荣誉就上、见困难就躲的主儿。当然,影片告诉我们这全是一些鸡毛蒜皮般的误会。现在想来,陶星儿和丁小亚的孤独何尝不是这座大都市的孤独。按两部影片的说法,陶星儿和丁小亚之所以被孤立,全在于周遭人的羡慕嫉妒恨,这也多少应和了外省人对上海的想象。
街上流行红裙子 (1984)
都市里的村庄(1982)
值得探究的是,《街上流行红裙子》和《都市里的村庄》里所有的怨怼都是上海人针对上海人的。这就是我最想说的,所谓上海人的虚荣、狭隘,其实全是中国人的,往深里说,这是人性的弱点,火一点就着,纸一戳就破,也可以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还是滕文骥的片名起得好——《都市里的村庄》,在中国这个貌似最现代的大都市里,仍然有着太多的乡土情结。
其实在这两部影片里还连带到身份迷失这一话题。陶星儿和丁小亚对自己的劳模称号都感到困惑,陶星儿变相地放弃高考,以拉近与工友之间的距离,而丁小亚则准备放弃当劳模的名额,并与一名刑满释放人员恋爱。她们想当然地想要借此与她们的伙伴打成一片,但是结局好像更拉开了与众人的距离。这是上海本地人对自身优越感的不自知,带来的结果则是物伤其类。而外来人如《街上流行红裙子》里宋忆宁扮演的乡下女工阿香,为了获得上海人的认可,竟不惜高价买进服装,再以港货的名义低价卖给自己的小姐妹。真是各有各的难念的经。
街上流行红裙子(1984)
20世纪80年代最优异的以外省人的眼光去瞭望上海的影像作品,当属第四代宿将丁荫楠的《逆光》。这部影片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上海籍演员郭凯敏、肖雄、刘信义、顾永菲等人的表演,也非编剧秦培春环形结构的剧本,而是魏铎的雨中摄影。按外省人丁荫楠的说法,雨中的上海是最美的,而且他不需要人工造雨,而是在真实的雨景中记录下上海的变化和思索。魏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并夺得当年的金鸡奖最佳摄影奖。
逆光 (1982)
《逆光》被很多人称为诗电影或散文电影,也是那个年代颇有探索意义的一部作品。但现在看来,其优美、隽永的表述还是太过明朗,它的可贵之处是那些理性的说辞与人心的起落并没有脱节,相反却呼应着时代的足音。在国门初开之时,上海人第一次颇为艰难地承受了物质的诸多诱惑,并在贫富差距中有了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影片中的人物不管是身陷其中还是跳出三界外都各怀苦楚,好在我们的主人公还是收获到了自己的小幸福,但也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城市的自卑。
影片分多线叙事,其中一条涉及一个即将新婚的女孩,在给一个富家子弟假扮女友后而撕毁了婚约(这一段落像极了好莱坞影片《不道德的交易》)。另一个小细节,公交车上的女售票员竟然让一个老人给外国青年让座。而影片的主线,一名上进青年为了更好地上进,也曾做出放弃自己心爱姑娘的决定。这些丧失自我的举动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城市的脆弱,以及在新时期中人们盲目又忙碌地寻找自身站位时的怅惘。但影片的基调却极为神奇地激扬、蓬勃和富于青春气息。在经历了理想的摆荡之后,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在雨雾中奔驰、行走,象征着这个城市的活力仍然在奔涌,虽然步态有些沉缓和迟疑,但却一直在流动着。用“流水不腐”去形容这个城市是最合适不过的。
有冷漠、有敌意、有关怀,这才像是一个人待的地方,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会有诗句的吟诵,《逆光》就是这样才显得诗意盎然。影片开场时,那些优雅的空镜头俯瞰着这个朦朦胧胧、水汽氤氲的大都市,而黑色的伞阵中那一柄红色的雨伞异常醒目,也非常漂亮。这是在暗示女主人公对新生活的抱拥吗?雨不停地下,路不停地走。我还喜欢影片中的一抹闲笔,一对恋爱中的青年吵架了,女青年上了公交车,男青年在雨中骑着自行车一直跟着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女青年下车了,两个人和好如初。这段戏与影片的主戏毫无关系,却朴素地带出了一代青年的真诚和热情,上海在这些外省人看来就是这样美丽和迷人。
到了20世纪90年代,人们投以上海的目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艳羡之余有了更实际的打算。第五代导演夏钢的《玻璃是透明的》纯粹是以外省人的眼光打量上海这座城市。那家叫风满楼的酒楼里全是外地人,四川、宁波、陕西、东北等地的各色人等在这儿各显神通,卖弄他们的智慧,出售他们的尴尬,也消耗着他们的青春。可对上海滩来讲却全都照单全收,理由只有一个,只要你想成为上海人。其实大多数上海人都有过“反把他乡认故乡”的情结,日子一久,没人理会你的前世今生,你也就真成了上海人。
第六代导演施润玖执导的《美丽新世界》同样讲述了一个外来者的蠢蠢欲动,不过这一次的外来者更像是一个闯入者,他有着不动声色却又颇为顽皮的征服感。姜武和陶虹这两个北京籍演员都有着相当动人的表演。这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只不过白马王子乃是乡下人。姜武的大智若愚在这部影片里有着极为优越的发挥空间,他能俘获上海姑娘芳心的秘诀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比这个花里胡哨的丫头更务实,更能看清事物的真相,当然还有那套正处于施工状态的房子。影片有着以现实为依托的可亲可近的童话色彩,让我们领略到上海是个到处能发生奇迹的地方,而梦想随时能够起飞。
玻璃是透明的(1999)
美丽新世界(1999)
《美丽新世界》还流露出外省人对上海人的一种颇为迷人的宽容态度,陶虹扮演的金芳看着世故、精明,一心想嫁给有钱人,臭毛病还不少,自私、小气、虚荣,可照样引得姜武扮演的农民工张宝根春心荡漾。这真是一个太过有趣的现象,在坊间外省人总免不了对上海有诸多非议,可一化作影像,却全都神采飞扬了。也许这些电影才代表了外省人对上海的真正态度,是羡慕嫉妒恨的集合,更有欲据为己有的豪情壮志。
与北京人的口头禅“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不同的是,上海人爱说“螺蛳壳里做道场”。王安忆可谓尽情尽兴地写出了上海人各式各样的“道场”,但她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的不多,成功的就更少了。除了《长恨歌》,再就是田壮壮的学生作品《小院》,以及金琛导演的《米尼》。当然她还参与了《风月》的编剧。这些带有王安忆标签的影像,实际上与王安忆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多少都有些出入。稍稍能传达出王安忆对上海凡俗人生持激赏态度的影片,还是由叶明导演的《张家少奶奶》,正处本命年的吕丽萍奉献出上佳的表演,而不到十岁的陆毅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后来会红遍大江南北。
张家少奶奶 (1985)
倘若有一部电影去记录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上海普通人家的日常起居,根据王安忆的中篇小说《流逝》改编的《张家少奶奶》应是目前最合适的影像蓝本。我们看到上海人怎样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买菜,如何恋爱,怎样结婚,然后生了孩子,可房子不大该怎么办。更有婆媳、妯娌、姑嫂间种种难缠的关系,在和平共处中又夹杂着一扯就是一个豁口的间隙。创作者对那种于柴米油盐中迸发出的杯水风波没有太多的情感立场,只是表现日子一天一天过,但沧桑却在不经意间缓缓爬上主人公的额头。
假如说《逆光》讲述的是上海下只角的自怜,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对命运的种种抵抗,那么《张家少奶奶》说的则是“旧时王谢堂前燕”,是如何放下身段的。李岚饰演的欧阳瑞丽,按现在的说法是嫁入豪门的,可惜时逢“文革”,一切都得重新洗牌。欧阳瑞丽从少奶奶变成了一个老妈子,中间的过程自然是有些艰难的,可她始终来不及破罐子破摔,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在螺蛳壳里做起了道场。影片的旨趣在于表现困苦时不让人揪心,当富足归来时也不让人觉得安逸。正像王安忆的原作《流逝》的篇名所揭示的,这一切不过是时间的流逝,只是在这流逝之中,你的人生开始变得丰富,再庸常不过的忙碌里一样能收获到尊严。上海人能屈能伸的韧劲和对生活本体的热爱,使得这部生活流的电影具有了太多值得咀嚼的地方。
上海人看上海人多少是有些自豪的,那种在补丁上也能绣出花来的从容和自娱,以及对于流水不腐的坚信,大概是上海人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了。还有一部比《张家少奶奶》出品要早、名气也更大些的电影是白沉导演的《大桥下面》,那是张铁林年轻时最著名的作品了。影片的戏剧冲突不像《张家少奶奶》那般细碎,而是集中火力,说的是一个男人该不该爱上一个未婚妈妈,在还比较守旧的20世纪80年代这还真是一个问题,当然放到现在也让人头疼。影片的说教之嫌是免不了的,但同样保留了那个年代青年们对成为理想主义者的热望,只是现实不可能梳妆打扮好了等你揭开红盖头,然后给你一个惊喜。我能理解高志华(张铁林饰)对秦楠(龚雪饰)的思前想后,但对高志华最后全盘接受秦楠总觉得有些流于空洞。影片动人的地方是王频饰演的高母,透着上海中年女人特有的精明、利落,在不明秦楠真相时力图收其为儿媳的小算计、小经营,充溢着那种只有中年女人才有的对于新生活的憧憬。而高家一家人自给自足并能自得其乐的家庭生活,也反映出上海人明媚、爽利的一面,这实际上要比片中所谓的道德拷问沁人心脾得多。
大桥下面 (1984)
进入新的时代后,那种在飞短流长间自取其乐、在生火做饭时各捱天命的海派电影仿似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股疯》只取海派电影中热烈的一面,而《考试一家亲》则有些不伦不类了,只展示了宋丹丹的方言才华,关键是这个故事移作他地也同样说得通。
第五代导演中的女将、上海籍导演彭小莲,却一直对故乡持有极深重的情怀,从《我和我的同学们》到《我坚强的小船》基本上都是彭小莲式的上海纪事。她有部电影还真叫《上海纪事》,说的是上海解放前夕,这座孤岛如何在风雨飘摇中满怀希望,但这部影片空有史诗的格局,而无直指人心的时代更替。彭小莲晚近的两部作品倒是显示出这位女导演独有的敏感、尖锐乃至骄傲,分别是《假装没感觉》和《美丽上海》。两部电影都事关女性,都把他们呈现得倔强而自尊,都有一种与这座城市极为默契的漂泊感。第六代导演胡雪杨的《留守女士》也同样讲述了沪上人家的漂泊感,但文艺腔过足且有些消化不良,不及彭小莲的成功作品能以小见大,又能落到实处。
股疯(1994)
所谓漂泊感,在《假装没感觉》里是阿霞母女从一个住所换至另一个住所,而《美丽上海》更甚,一家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明明生于斯,长于斯,但还是落到过客的位置上来。他们好像并不属于这个城市,可又对这个城市割舍不下,这是他们的两难,也是这个缺乏历史的城市的大尴尬,它还没有全然建立起一种归宿感。《假装没感觉》中孙海英饰演的老李的斤斤计较,《美丽上海》里的亲兄弟明算账,全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这座城市变得漠然,甚至有些残酷。幸运的是,彭小莲善于在阴影处窥见阳光,也能在温情满怀时抖落一地的惆怅。与宽容无关,倒有一种认命式的无奈。虽然可以从彭小莲的女性视角里看到她对女性独立人格的持守,但从另一方面,也让我们领教到这座城市在看似冷漠的背后所涌动的顽强生命力。活着,还要活得有尊严,这是彭小莲的电影一再提及的命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假装没感觉》中阿霞母女最后对这座城市的眺望充满了一种重获新生般的暖意。轮船的汽笛声和音乐声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如苏州河水般缓缓地流动。
相较而言,《美丽上海》比《假装没感觉》要有野心得多,它企图借一个没落贵族的人生变迁来管窥上海的衰荣。亲情的破损以及为此而做出的缝补,都直指我们这个民族曾有过的巨大的疼痛,片尾的打夯声已让观者分不清这是建设还是破坏。虽然《美丽上海》有着这么饱满而厚重的主题,彭小莲沉重有力的表述方式也隐隐具备了海派电影所较为罕见的史诗气魄,但它所彰显的那份贵族气的傲骨还不能完全支撑起这座市民化、功利化的国际大都市。反而是《假装有感觉》通过一个迟暮女人的一离再离,杯水之间更能收获到一种朴实的硬朗之风。上海的故事在彭小莲的叙述里实在是带上了太多的作者印记,这也使上海有时只是彭小莲叙述的一个载体,而在这样的载体里,上海人均成了过客。
美丽上海(2004)
上海是什么呢?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借那位假痴不癫的丹麦王子之口说道,表演应该是时代的一面镜子。那么,上海应该就是现代中国的一面镜子,那里有半殖民地半封建所带来的屈辱,也有着中国经济前哨的荣光,更有无数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热望。
我更喜欢这样去说上海人,他们来到这座乐园,就急急地丢掉了原乡,这山望着那山高。我想上海的活力及其深藏的悲凉也来自于此。也可以说,上海人对外地人的不满远远及不上他们对自己的不满足。但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我喜欢这句回文,一切就这么流来流去吧。
作者:赛人
编辑:李硕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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