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江之湾:关于江南的记忆

2019-01-04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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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湾里志》载江湾街道

十余年前,新加坡歌手林俊杰用一首《江南》唱红江南江北。几年后,淡水小哥周杰伦写了首更为传唱的《青花瓷》,将题咏江南的流行音乐水平,推向一个新高度。《青花瓷》中两句歌词,很契合“江南”的意境: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叙事言情,恰到好处。

因为对成都、南京、兰州的生活熟悉,歌者们才写出《成都》《山阴路的夏天》《金城兰州》等脍炙人口的民谣歌曲;但上述两位,似乎在创作之前基本没怎么来过江南,作品却大受欢迎,其中的原因,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歌词中抓到了“江南”最为人熟知的关键。

对具体的江南“地方”的陌生,不妨碍作者对抽象的“江南想象”的熟悉。对江南文化颇有研究的胡晓明教授就曾说过:“江南的‘地方’,可以成为一种观念,成为一种带着情感与记忆的思想,一种富于文化意味的诗学。”这就是最好的提炼。林俊杰和周杰伦就是准确拿捏到了“诗意”的精髓。诗里的江南,有几处重要的标识:有河、有雨、有你——鉴于“你”这样的美人同样“如水”,那么“水”顺理成章地成为“江南”的化身。诗人赞美水的一切优点,似乎都能形容印象中的江南:轻柔、婉约、平静、上善若水等等。这个抽象的“江南”里,一切首先与水有关——水就是“江南”的灵魂。

这一说法似乎拥有无可辩驳的正确性,却多少影响到今人对“江南”的认识。大家似乎忘却了被化作“水”的“云雨”、“你我”,应该是具体的河港、石桥、街市、神明与佳人;“江南”的观感似乎也越来越“水”,模糊不清。就如同一丝孤魂的哪吒,需要太乙真人的莲藕才能复生,想要让具体而生动的“地方江南”重新灵动起来,是要在“游魂”之外,找到江南的“形骸”——幸亏,江南的形骸,依然是江河湾浦中的流水;溯着千年奔走的流水,才能回到具体而生动的江南之中。

水道

水道云之凡对导演说:我们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去过上海。我们已经尽量按照你所说的去想象了。这边是外滩公园了,那边是黄浦江……

导演:黄浦江?我看你们看的是淡水河!

这是台湾导演赖声川30多年前的名作《暗恋桃花源》(1986)里的经典桥段:老导演为小演员表现不出老上海的味道而大为光火。同样是水,宝岛上“小清新”的淡水河与上海的黄浦江间的区别,显然不言而喻,这其中首先与水道流经的区域与人文有密切关系。

“江南”之地,虽然名为整个长江以南,但近世以来,狭义上指的是长江三角洲区域,此处元代属江浙等处行中书省,明代则分属南直隶与浙江,清代为江南、浙江二省所辖。这里水道纵横、河网密集。丰沛的水系都是哪里来的,却是可以推敲的。这些水既不来自天上,也不主要来自海上,甚至,还不全是长江的来水——江南的水,最重要的来源是太湖。尽管会有顶真的人来问:太湖的水哪里来的,太湖三面的山峦、长江甚至海潮都有贡献啊。但是,那都是经过了太湖的吸收吐纳,才塑造了太湖流域密集的水网,一张无边无际的水网,轻易把江南网在中央。

据清代水利名家金理在《太湖备考》中的研究,古太湖向东出水有三条重要的泄洪水道,正是这三条水道,加上长江的配合,裹挟的泥沙冲击出了今天的长三角区域。这三条太湖泄洪水道,从北至南分别是娄江、吴淞江和东江。东江在宋元以后逐渐淤塞;娄江主航道也远远不如千年前宽阔。清代人记载,本地人在娄江河道里广种茭白,致使原本宽阔的娄江河道骤缩。看来,吃货的力量自古就不能小觑。

三江之中,地处中段、且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著名的吴淞江,今天依然贯穿苏松二府故地,不过它的古出海口已经被大陆吞没,自己也因为淤塞,变成一条仅百米宽的“苏州河”;替代它注入长江的,是一条之前默默无闻的小河港  “黄浦江”,入长江的河口还保留着“吴淞口”的旧称;今天恐怕没有人还会记得那条江面宽达、奔腾入海的吴淞江了。元明之后,吴淞江下游主航道已被切割成无数弯曲的河流,人们遂把这片驳杂的河网叫作  “虬江”,此处称其“古虬江”。“虬”,《说文》中解为“龙子有角者”,大约就是一条“头上有犄角”的小龙、也可能是条小蛇。一说“虬江”与“旧江”吴语音同,指的是吴淞江旧航道,不过此说似乎抹杀了“虬”字的妙处,似为晚出或者附会。

晚近以后,一条“具体”的小河,继承了虬江的名字,为“新虬江”,位于苏州河以北不远,下游段即位于民国时期的江湾镇境内。其上游经真如、彭浦,由太阳庙入江湾镇界,注入沙泾,再东北向注入走马塘,终汇入黄浦江。民国初年江湾镇界最南处,达苏州河北岸,与公共租界隔江而望;这条虬江入江湾界处的“太阳庙”今不存,位置即为火车上海站(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一带,向东行的航道,即今日上海人颇为熟悉的虬江路附近,民国时彻底填去筑路。这条“虬江”于虹口横浜桥至“1933创意园”附近,注入沙泾,南入虹口港,北通走马塘。沙泾、走马塘今天依然潺潺如昔;“新虬江”已完成历史使命,原址只能去路名中凭吊了。

说到“古虬江”流域,在靠近吴淞口的地方,有一个著名的小市镇,因此处水网虬结龙蟠,便有了一个叫“小曲江”的名字。据记载,这里宋代还有个有趣的名字叫“商量湾”,大约跟这里商业发达、擅长还价有关。不过此地最通行的名字,是因水而起,虬江之湾,所以叫做“江湾”,历千年而至今。

名将

这座典型的江南市镇,最早在传世文献中亮相,是南宋抗金时发生的黄天荡战役(宋建炎四年,1129),宋军主将韩世忠(1090—1151)曾驻军于此,并从此进军镇江,最终取得了一场南宋战史上著名的大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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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江湾公园内的韩世忠像

驻扎在江南的韩将军兵分三路,前军置华亭通惠镇、也就是今天赫赫有名的青浦青龙镇,后军停吴淞江入海口;而中军大营,就在江湾镇。金军完颜宗弼取建康(今南京)后,沿着运河南下劫掠临安,吓得宋高宗仓皇出逃明州(今宁波)。而韩世忠的水军自江湾,悄悄入吴淞江,西进大运河,在镇江附近设伏,断金军北归之路,取得彪炳南宋的黄天荡大捷。苏松本地方志中都非常热衷于书写这里的韩将军遗迹,多少体现出明清以来对宋军少有的军事胜利的想象与迷恋。

韩世忠陨后,宋孝宗赵昚(1127—1194)追封韩世忠为蕲王,曾经作为韩军中军大帐的江湾之地,从此产生出不少有关韩世忠的“想象”遗迹。比如,全镇重要的信仰空间、位于镇东的景德观边,建有韩蕲王庙;还有韩将军插军旗的“旗桩石”,列阵过的“阵势桥”,传递军鼓的“镇海楼”,曾驻节过的“参将署”,曾训练射箭的“箭墩”。小吉浦边的“草鞋墩”,相传也是韩蕲王的士兵扔鞋而成。本地人还常常挖到一种“古瓶”,瓶形细长,陶质甚粗,也被视为蕲王的士兵盛酒的酒具,据说拿来种花竟然还颇能开花结果。

这其中,韩蕲王给本地留下最著名的文化遗产,依然与水有关。

相传韩公中军驻扎于此,曾长期行走于镇中的河道两旁;江湾镇的最中心的河道,便被约定俗成为一个响亮的名字“走马塘”。这条东西方向的河港,源自嘉定的吴淞江故道封家浜,也是条太湖泄洪的支流,从嘉定南翔经宝山大场入江湾;它只有流经江湾主镇区域,才用这个纪念韩公的名字。这条河传说是五代吴越国钱镠所凿,所以曾被称为钱家浜;走马塘上游大场段河道,曾被称为“钱溪”,而东出江湾界来到殷行镇,亦曾被称作“钱家浜”,都与吴越钱氏的传说有关。江湾浓重的蕲王崇拜,使得这条小河保留下这个不失刚猛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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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上海历史地图,可以清晰看到太湖三江的位置

正因为这里水道交通的便捷,尤其江海之间通畅无阻,江湾在近世史上也屡遭劫难。明嘉靖年间武装走私的秦璠、王艮曾侵江湾,不久之后的倭寇入侵,使得江湾全镇尽毁。明清之际,鲁王政权的名将定西侯张名振(?—1654),曾于顺治十一年(1654)二月初八进攻到江湾,民国重修《江湾里志》里是这么说的:“海盗张名振劫钱家浜营”,其语殊为悲凉。是年,张名振向郑成功借来水军百艘战舰,希图直取南京。张名振虽曾抵达江湾并与清军交锋,但他没走五百年前韩世忠的那条内陆航道,而是再出长江,直抵镇江城外,于著名的金山登陆。但因各种掣肘,张名振攻击南京的任务还是没有完成便撤兵了。张名振等登金山寺,遥拜明孝陵,留下了一首著名的《登金山遥祭孝陵》诗。回到浙东的他很快就去世了。

信仰

十余里长的走马塘边,分布着江湾本地重要的信仰空间。本地民风与江南各市镇相仿,据说在孔圣人与文昌诞辰的日子,本地知识分子都会躬谒行礼,以示庄重,大有古风。不过江湾本地最为人尊奉的神明是东岳大帝,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东岳圣诞日,“几于万人空巷,举国若狂”(《江湾里志》),甚至经过官方禁令也不能改变,足见其信仰基础。而东岳帝君的行宫,就坐落在走马塘北岸。

因为五行中“帝出乎震”的说法,东岳行宫坐落在江湾镇东,西侧紧挨的便是韩蕲王庙;准确地说,此地本是一座千年的大道观,主祀东岳大帝,道观东侧建筑为大帝出巡的行宫。观名叫作景德观,宋靖康二年所建;但观中还有座更古老的古龙神庙,时间可能再要早上百余年,推测很可能就是宋真宗景德年间就有。古时江湾滨海,民间多祭祀龙王祈求平安;道光年间做重修观记时,还能看到宋代诏封龙神庙的断碑与文字。东岳信仰自宋代以后便颇为流行,大约就是南宋以后,这座龙神庙开始向东岳庙转型。而近世以来的东岳信仰,既是一个朝廷化的信仰,又可视为一种都市化的信仰,江湾镇外的这座东岳庙绝非一般的乡间小庙,而是地区性的中心庙,可见近世江南地区城市化运动,也已深入乡镇。(李天纲《金泽:江南民间祭祀探源》)

明清以后,景德观中主祀东岳泰山神,陪祀有唐代名将张巡、许远,宋少帝赵昺,靖康时死难的李若水,抗金将领刘锜等唐宋名人神主。但是,据说其中最灵验的,是一位叫“刘学士”的神明。刘鞈生平似不见宋金正史,但笔记杂著中有不少他的事迹,尤其曾以出使金国,不屈而死最著名,之后宋高宗赐资政殿学士,刘公也成为全国性的公祭对象。据记载,韩世忠就是在驻守江湾之时,在龙神庙中挂上刘鞈绘像,本地士民焚香顶礼,遂成为庙中神祇。一直到明万历年间,王世贞上书封刘鞈为东岳左丞相、晋阶忠显王,本地人遂称刘学士为“郡王”。所以,江湾之地,每年的东岳圣诞,都是这位“刘郡王”代巡的。这座保佑一方的东岳行宫明清以来历次递修,一直是江湾人民重要的公共空间,至少在民国年间还保有香火与香汛,应该于“一·二八”或“八·一三”两次战役中被毁,此后便不能寻其踪迹了。

比起依据五行原理置于镇外东首的景德观,江湾保宁寺的位置要中心得多,年代也要略早。据镇志保宁寺建于后晋天福三年(945),建寺的智光大师,来自东京大相国寺;明永乐年间出过几位预修《永乐大典》的僧人,之后的声名似乎有些不振。寺址在镇中心走马塘北,今天寺院建筑虽不存,但塘北主干道依然叫作保宁路,应该就是寺址东首。与保宁寺在近代落寞的境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座日后发迹的古刹。江湾镇上有史可考最早的寺院,是一座叫“崑福寺”的院落,据说始建在梁天监年间,但寺址屡改,久已湮灭。光绪年间,普陀山有位慧根法师,从中土礼佛至印度,经缅甸得居士护法,开山取玉,雕成五尊玉佛,欲请回普陀山。路经上海,因各种机缘留坐佛、卧佛各一尊,在江湾之地造庙供奉。最先结庵在张华浜,后盛宣怀(1844—1916)及夫人庄德华等共襄盛举,取沙泾东江湾铁路车站旁、崑福寺旧址,建新寺供奉玉佛,取名“玉佛寺”。寺院于辛亥革命后搬入租界苏州河南新址,两尊玉佛完好保留于彼,那就是今天的上海玉佛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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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海玉佛寺

维新

上海开埠为整个江南区域带来的改变显而易见。19世纪中叶之后,上海及周边的市镇开始引领时代之先声,江湾也不甘落后。从地缘上看,江湾处于华界与租界相邻的地带,是租界通向吴淞码头的重要中转,拥有传统的水陆与公路交通优势。但近代以后,传统交通方式已经不能满足快速通勤的要求,西洋的新玩意儿——火车,开始走进国人的视野;第一站选择的就是江湾。

不过,第一次亲密接触并不曼妙。据说在清穆宗大婚时,英商想随一份大礼:给同治皇帝赠送一条铁路——被“很无礼貌地拒绝”(吕承朔《工业遗产与历史记忆——聚焦淞沪铁路》);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也在洋行联名上书建路的建议面前犹豫未决。西方资本家们遂在未经中国同意的情况下,辗转由远东最大的英资财团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全权办理,假借修建“一条寻常马路”的名义,造起了中国大地上最早的现代铁路“吴淞铁路”;起点选在苏州河边的天后宫北(今河南北路、塘沽路口),终点就是崑福寺遗址边的江湾站。光绪元年(1875),怡和洋行征地筑路时来到江湾镇东,测出铁路要经过一户苏姓人家的宅地,问他买地。苏家的孤孀张氏不肯,“文明”的英国人居然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能令上海会审公廨羁押再审,宝山知县冯寿镜亲赴公廨据理力争,事才得解。据说这事一出,连洋人都觉张氏威武不能屈,西方报纸竞相刊载此事,美名传播欧洲。

光绪二年(1876)7月3日,吴淞铁路正式通车营业,立刻引起本地轰动。不过反对声随之而来。仅一年后,因江湾镇北面试车时轧死一人,引起反对者大愤,清政府遂赎买回铁路,全部拆毁。拆毁的铁轨倒是没扔,全运往了台湾基隆港造码头铁道,运煤拉货去了。

通车不满一年的铁路运营情况良好,收入颇丰,也为之后建设铁路埋下伏笔。第二次倡议修淞沪铁路,是二十多年后的1895年,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张之洞,援北洋修筑军用铁路之例,先后两次向清政府总理衙门建议修筑“吴淞—上海—江宁”之间的铁路,认为修筑此路“有益商务、筹款、海防三端”。并建议此路分为五段筹办;筹一段之款,即办一段之路。得到批准,铁路得以再建,并以盛宣怀坐镇上海,亲自督造。新线路大体循原吴淞铁路走向,在吴淞铁路被拆后三十余年的1898年8月5日,全新的淞沪铁路全线竣工,自上海站(俗称老北站),经江湾、张华浜、蕰藻浜,至吴淞炮台;六年后,这条铁路归并沪宁铁路管理,改称“淞沪支线”。上海改为特别市后,乘客日渐增多,又陆续增加至9个车站。淞沪铁路的头三站:沪宁车站(老北站)、天通庵、江湾镇,全部是民国江湾镇治下范围。

铁路与近代江湾的缘分,尚不仅如此。太平天国时期,有一支颜氏家族从厦门迁来江湾吴家湾,大约在江湾站旧址附近,据说他们就是孔子最钟爱的弟子颜渊的后人。江湾颜氏诞生了一位近代中国的铁路名家颜德庆(1878—1942)。这位毕业于美国宾州理海大学(Lehigh University)的后生,先后参加粤汉铁路、沪宁铁路的建设,并主持收回胶济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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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1940年颜氏昆仲合影(左二颜惠庆,左三颜德庆,左四曹云祥,左五颜福庆)

颜德庆的父亲就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创始人之一颜永京(1839—1898),他的兄长颜惠庆(1877—1950)曾任北洋政府总理。颜德庆还有个表弟,是清华史上最卓越的校长之一——曹云 祥(1881—1937),曹校长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主持了拥有四大导师的“清华国学研究院”。颜德庆还有个舅舅吴虹玉(1834—1919),则是参加过美国南北战争的圣公会重要牧师;吴牧师不仅在江湾建了圣公会保罗堂,还在虹口港岸边建了一所同仁医院,后来成为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实习医院,从那里毕业了他的外甥、颜德庆的堂弟,也是中国近代最重要的医学教育家——颜福庆(1882—1970)。

另一位来到江湾大展宏图的人物,是19世纪80年代的上海首富叶澄衷(1840—1899)的四子叶贻铨。因为清末时上海跑马厅(今人民公园位置)不让华人成为永久会员,叶四公子愤而筹划自办华界跑马厅,来到了租界以北的江湾。他沿着走马塘向东,经保宁寺出江湾镇,沿袁长河,穿淞沪铁路,经景德观,再过小吉浦以东,最终圈下袁长河两岸占地约1215亩的土地。据说叶公子看地时,同时请了上海知县坐着蓝呢大轿,到现场监督圈地,自己当场向农民付款,立刻打上木桩,堪称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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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沪铁路江湾站旧影

“万国体育会”跑马厅建成后,叶公子又在体育会大门修了一条直通铁路江湾站的马路,命名为“体育会路”。1929年,为纪念民国十四年逝世的孙中山先生,特别市政府把“体育会路”改名为“纪念路”,并在路尽头树起了一座“孙总理奉安纪念碑”。奉安纪念碑与跑马厅多数建筑都毁于之后日寇的炮火中,仅剩纪念路记录着往日的沧桑。

初建的江湾跑马厅一如叶公子的期望,非常火爆;但进入民国后,租界的跑马开放了华人会员资格,江湾厅就不如之前那么火热了,不过情况似乎还不是最遭。直到“一·二八”以后,跑马厅部分被毁,生意才渐渐支撑不住。叶贻铨与颜福庆因圣约翰校友身份而相熟,三十年代的颜大夫正积极筹建上海医学院和实习医院,叶家慷慨地捐出了跑马厅袁长河以北的一处娱乐场“夜花园”,交给颜福庆办实习医院;医院也以叶贻铨之父的名字,被命名为澄衷疗养院,叶氏这一善举,同犹太商人嘉道理(Elly Kadoorie,同样是捐予上医)一同获当时的教育部褒扬。1934年5月31日,流亡于沪的爱国宗教领袖九世班禅额尔德尼曲吉尼玛,受颜福庆之邀前来参观落成不久的疗养院与叶家花园。颜福庆在花园宴请了班禅与同行的大居士赵恒惕、屈映光、冯仰山等人。

学府

江南对文教之化的看重,历来是有目共睹的,而江湾之地似乎更有突出的成就。江苏省早在晚清就成立多个本地教育团体,在废除科举之后合并出一个对日后影响深远的新式教育联合体:江苏教育总会。在这一风潮下,当时犹属江苏省的江湾,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一般,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张元济等主办的尚公学校,校址就在当时的江湾境内的宝山路一带(今属虹口)。而新式铁路的加入,更是加速了新式高等院校在此地的集中。从民国建立直至抗战前,在江湾到吴淞这一线上,形成了一片近代上海的“大学城”——以江湾地区为中心的初高等学校园区,著名的国立同济大学、国立上海音专、国立上海医学院、私立立达学园等著名学府,得以办校于此,就是淞沪铁路贯通以后交通便利的缘故。其中尤其以复旦大学最为著名。马相伯先生(1840—1939)创办复旦公学选址,便是淞沪铁路终点站附近的前吴淞行辕。1905年9月14日,新成立的复旦公学举行开学仪式,为了庆祝复旦创校开学这一盛举,并为观礼之人提供便利,淞沪铁路方还为此进行了调整,特意在客运火车来回经过复旦时,均停车五分钟。(张仲民《复旦公学创校史实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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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江湾校址旧影

辛亥革命后的1912年,吴淞校址为光复军占去,复旦短暂迁往徐家汇李公祠、即今日复旦中学校址,办学条件受限。1913年新任的李登辉校长(1872—1947,近代教育大家,印尼爱国华侨)至南洋募集资金后,又将校址选定在江湾之地,募集来的资金购得七十余亩——其地并不宽敞,仅与今日马云的“湖畔大学”面积相当,即今复旦邯郸路校区西南侧——李校长选中这块地的最重要一条,便是离江湾镇火车站不远;不少来复旦兼课教授,就住在淞沪铁路沿线。当时复旦朝北有个校门,门外的路是由叶贻铨建叶家花园时开辟的煤屑路,路名先后叫过叶氏路、澄衷路、叶盛路、政澄路,都与叶氏家族有关,即今天的政民路。据说此路向西跨过一座河上的木桥,便可直通江湾站。

(张国伟《政民路与复旦后门》)这座木桥早已不存在,不过小河至今忽隐忽现地流淌着。

复旦大学选址江湾,不仅考虑了两公里外的江湾火车站,同时也兼顾了当时江湾周边的形胜,这其中,江湾水道又是最关键的。大约是在叶贻铨圈地建跑马厅的十年后,李登辉校长坐着淞沪铁路来到江湾站,下车东行。1917年时,“体育会路”还没有改名“纪念路”,这条路能直达跑马厅正门。来到跑马厅核心区域之前,他会路过一条河,就是从江湾镇走马塘向东而出的一支——袁长河。袁长河在西北不远处,接受了自北向南而来的小吉浦,自此继续向东,在东南不远处,又分为两股,一支为袁长河主流向东,另一支向东南方向行走后,再拐一个弧线向东北方向,在殷行镇重新与袁长河汇合,共同在日后的沪江大学北侧,注入黄浦江,这支先东南后东北走向的河流,就是出江湾镇后的走马塘;复旦后门的木桥,就在此之上。李登辉仔细勘察了袁长河与走马塘东侧夹出的这块半岛型土地,认为是建校办学的优良之所,于是,一所日后历经百余年的名校,奠基于此。

李登辉请来了自己在耶鲁同届毕业的同学亨利·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1877—1954),为这所新学校设计校园,墨菲选择美国名校弗吉尼亚大学校园为蓝本,吸取了之前在长沙雅礼、北京清华的设计经验,为复旦勾勒了一幅傍河而立的蓝图。校园北面建筑如男女生宿舍楼临袁长河,西侧简公堂等临走马塘,南侧奕柱堂、校门亦在走马塘转弯处,建筑群的中间是中央大草坪。1931年,为纪念李登辉校长已故的夫人汤佩琳女士而命名的学校卫生院“佩琳院”,也坐落于走马塘东北岸;燕园中的池塘,亦为来自走马塘的活水。今天复旦大学相辉堂草坪周围,即是当年墨菲的布局,被江湾的源泉走马塘、袁长河包绕,受江湾水土英灵的庇护。可惜的是,墨菲时代设计建造的建筑在两次淞沪抗战时都被战火毁坏,不复旧观。今天的复旦校园格局,主要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校长陈望道先生(1891—1977)主持校务时重新布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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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菲所作复旦规划图,图中左近端为男生宿舍即今相辉堂位置,右侧远端为奕柱堂校史馆,围绕校园的河流圈即为袁长河与走马塘所构成

结语:水之于灵魂

今天,复旦校园重建抗战时被毁的简公堂等建筑,并配合上海的市政规划,将流经的暗河重新“见天”。新来的复旦师生或许会疑惑,复旦校园哪里还有河,其实见于方志的“袁长河”、“走马塘”依然在我们的脚下流淌。袁长河就是复旦人常常戏称的“本北高速”(校内一条连接本部与北区的水泥路)路下的暗河,东出国定路桥才见天日,河西侧在今文化花园明珠苑南曾有一段露出地面。今吉浦路西的“小吉浦”入袁长河后向东不远,南向析出走马塘一段,东南而行,位置大约在今天复旦北区学生宿舍区的外沿,流经复旦的西南角,直到今天内环高架中山北路段的走马塘干流,才露出路面。今天校园“本北高速”下潜行东出国定路桥的“袁长河”之名已不使用,而是取江湾名称的来源“虬江”命名,是为“今虬江”。

同时,走马塘在校园内的重要一段,便位于与“本北高速”垂直的一条南北干道下。此地为校园内商铺林立之所,前些日子动迁,便是为了静待走马塘重见天日。

世界上众多知名高等学府,大都傍着水,剑桥大学、哈佛大学都有流水穿过校园,李登辉、颜福庆二位校长的母校耶鲁大学,也离河边不远。流动的水,使人心境更为平舒,眼光放得更远,这是流水之于江南学府的最好的馈赠;位于江湾之滨的复旦大学,亲承江湾之水滋养历经百年,是时候让源头之流奔流于地面了。(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

作者:王启元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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