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重画“父亲”,一座高6米的“父亲”雕像已创作完成 | 我和我的祖国⑳

2019-03-17信息快讯网

他思考重画“父亲”,一座高6米的“父亲”雕像已创作完成 | 我和我的祖国⑳-信息快讯网

罗中立接受本报记者专访。叶志明摄

38年前,一幅油画作品惊动全球。金秋晒场背景下,一张端碗喝水老农饱经沧桑的脸,让全世界认识了中国人的“父亲”。这一里程碑式的作品已经成为当代中国艺术的文化符号。

罗中立是执著的。他一生只画一个主题。他专注于我们这个农业大国人数最庞大的一个群体——农民。他热爱故乡,心系农桑,讴歌“泥土上的英雄”,被誉为“中国的米勒”。他用饱含乡土情怀的画笔,为共和国70年风雨兼程、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画上了独具个人思想的色彩。

山城春早。记者专程来到四川美术学院位于重庆沙坪坝区的虎溪校区。这里被誉为是他继《父亲》之后的又一重要作品,2013年荣膺首届国际可持续发展公共艺术奖。穿过艺术气息浓郁的石拱校门,梯田上池塘边渐次绽放的梅花、樱花、玉兰花、油菜花等扑面而来。走进这春意盎然的田园,我们仿佛也走进了艺术大师瑰丽多彩的精神世界。

罗中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儒雅,寻常的举手投足中无不透露出艺术大家别样的神采。他重庆口音的普通话说得不紧不慢,思路连贯,一如他创作中缜密的思考。这位《父亲》创作者的讲述,正是从他父亲的故事开始的。

【人物档案】

罗中立,1947年7月出生于重庆。1977至1982年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担任油画系教师,1984至1986年赴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美院任访问学者,回国后在四川美院历任油画系副教授、教授。1981年,油画《父亲》获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1982年,“故乡组画”参加全国艺术院校创作会;1986年,5件作品入选首届“中国当代油画展”。1998至2015年任四川美院院长。2009年11月起,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院院长、博士生导师。2015年2月起,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历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文联主席、重庆美术家协会主席、重庆美术馆馆长。

故乡的滋养,受益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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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立创作的《父亲》影响甚大,被誉为一代人的“父亲”。

“少年时,我立志成为一名画家,父亲对我的影响特别大。”他说道。

他父亲高寿,罗家四兄弟去年为老父亲庆贺百岁生日。老爷子身子骨很硬朗,今年正是100周岁。隐退下来的“罗二哥”常常陪伴老父,听父亲叙述那些久远但记忆愈加清晰的过往。

罗家祖居重庆市郊的璧山。100年前的中国社会动荡,川渝一带频频闹匪。罗中立的爷爷是一位开明乡绅,从医,办私塾,有自己的药房。不料祸从天降,一次土匪上门,将药房及家产抢劫一空,付之一炬。家道败落,从此一蹶不振。生活没有着落的父亲12岁那年辍学,进城当学徒。学的是机械。从只有一台车床的小作坊,到生产军械的大厂子,再到机场地勤维修,抗战后转入当地的西南医院,解放初期又技术归队转业至重庆纺织厂,能写会画的父亲经常参加工会的宣传工作。罗中立记得,小时候路过西南医院大门,有人对他说,医院的牌子是他父亲书写的。父亲结交了不少有这方面才能的朋友,其中有他小学时一位姓董的美术老师。“我也因此得到一些关照,出去看展览、参加训练班。父亲有一位四川美院毕业的同事,经常问他借一些川美读书时的作业作品,这是我最早接触的院校正规训练的作品。这样的氛围,让我顺理成章产生了对绘画艺术的喜爱和向往。”

少年时代的记忆中,对农村的印象、对乡土的情感也是深刻的。罗中立生于斯、长于斯的沙坪坝,那个时候还是一片农区。每逢寒暑假,父亲总是要他们哥几个回老家璧山,在亲戚家住些日子,然后背一些木炭回家。一路步行,清早出门,天黑抵达。往返沿途,要走过像青木关这样一些很古老的驿道驿站,乡野的景趣,农人的耕作,为他今后的绘画创作提供了丰厚的艺术灵感。“父亲的影响,故乡的滋养,让我受益终身。”

在初中就读的歌乐山中学,罗中立遇到了毕业于西南大学美术系的菊明孝老师,他早期美术生涯的又一位启蒙恩师。罗中立整天跟着菊老师,听老师讲自己的绘画经历,讲一些国内外艺术大师的经典作品和趣闻轶事。在菊老师的鼓励指导下,罗中立初二时参加了香港国际儿童绘画展,他的作品《雨后春耕》入选,还获得了人生第一笔奖金。1963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考入川美附中。

走进大巴山,结下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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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立(右一)回到大巴山,和《父亲》原型邓开选的家人合影。

附中的学习,如饥似渴,农桑、田野、乡村每每成为罗中立早期画作的景致。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引得他走进了大巴山深处,从此结下一生的情缘。

附中二年级时,他们远赴200公里以外的四川达县驷马公社,那里有一面“学大寨”的红旗。那天晚上,30多位城里来的学生娃来到双层生产队小学操场上,被热情的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村长喊着学生的名字,喊到一个就被一户村民领走。罗中立被一个叫邓开选的老人领进他家的土屋。罗中立觉得那天夜里,村里的蛙鸣特别响,山里的星星特别亮。罗中立与邓大爷一家人处得非常好。老人家后来就是《父亲》油画的创作原型。

附中这次的远行,还只是与大巴山缘分的开始。附中毕业时,正赶上那个特殊的年代,罗中立毅然选择了大巴山,来到达县地区的钢铁厂。那个时候的罗中立是单纯的,他觉得当一名钢铁工人很是荣耀。

在大山深处,罗中立没有放弃心中的梦想,他的艺术天赋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展露。他一边干着钢铁工人的本职,一边参加厂里各种宣传活动,出板报、刷标语、画人物像。他创作的板报、墙报常常占据县城主街“头版”的位置。业余时间,他出版了《四十二根导火绳》《四条红领巾》等多部连环画作品,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业余画家。大巴山整整十年,那里有他的青春,最美好的年华,他遇到了一生的挚爱。在那里,他也有迷茫,有困惑,更有期待。

光阴的脚步走进了1977年。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大门被重新打开,四川美院要在达县招生的消息传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罗中立并没有马上去报名。直到报名截止的那天下午,他的女友陈柏锦打来电话说,罗二哥,你还是要去报考的。

这个电话,重新点燃了他深埋于心底的理想之火。当天,罗中立走了10多公里山路,赶到县城的时候,招生组已经“收摊”,好在有一个认识他的教师说,他以前是附中的学生,成绩很好的。招生组才让他在报名册的最后,写上了大名。

“现在想起来,挺悬。当时招生组的人说你明年来报吧。我说,明年我就超龄了。”回忆当时情景,罗中立颇为感慨。他说,最后一刻决定报考,一来是为了给未来的岳父母有一个交代。岳父母都是教师,岳母是达县当地一所重点高中校长。二来是为了证明自己。人在大山深处,他对绘画艺术的热爱早已渗透到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

如愿考上四川美院油画系,罗中立成为班上最年长的学生之一。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蹉跎了十年的光阴,青春不再,梦想依旧。在充满春天气息的校园里,罗中立享受着学习的快乐、创作的自由,他花了很多时间“不务正业”地继续画连环画,《水浒故事》《曹操的故事》等陆续出版,让班上的同学羡慕不已。一直到1980年初,全国青年美展征稿通知的消息,让他对未来的艺术之路有了认真的思考。为此,他再次走进了大巴山。

讴歌伟大农民此生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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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立担任四川美院院长期间,无论多忙多累,仍走进画室创作。

为全国青年美展创作一幅怎样主题的作品呢?罗中立想到了农民。

年少时在沙坪坝、在璧山留给他乡土的记忆,同大巴山山民质朴的形象联通了起来,他内心深处的涌泉迸发而出:中国的农民,是我们这个国家人数最为庞大的群体。这些伟大的劳动者是国家的基石、民族的脊梁。这个题材,值得用一生来创作。

他背上画架,走进大巴山采风写生。最初的写生画稿,有几位驷马公社的社员形象。邓开选无意中也出现在画面中,他头上扎着毛巾,手持长长的竹烟杆。

那年除夕前夜回家,在住家附近的公厕旁,那幕司空见惯的守粪农民的场景,击中了罗中立内心艺术灵感的那根弦。那个年代,各生产队都会派人入驻城里公厕。他们在公侧旁搭一个小窝,有时还会为此发生争抢、打架。罗中立还想到了在歌乐山读书时,在古道三百梯上常常遇到挑粪上山的农民。这些连接白公馆、渣滓洞的山路上,总是弥漫着粪土的气息。有一次,在快到山顶的地方,一位农民不慎将粪桶打翻,粪土洒了一地,路人纷纷掩鼻绕道而行,而农民却用手捧着,一点一点收集起被打翻的粪土。“我们除夕团圆的时候,他们却背井离乡蹲在阴冷潮湿的窝棚里。我们吃的粮食,不正是农民用他们视若珍宝的粪土种出来的吗?我们国家千千万万的人,不正是这些泥土上的英雄养育的吗?!”罗中立说。

各种“守粪的农民”的手稿画出来以后,罗中立觉得画面太过于文学化,自己很激动,但是别人不一定明白,也不会激动。于是,他的构思从“守粪的农民”转向“粒粒皆辛苦”,画出了收获的农民,在地上、石缝捡拾稻粒的农民,转而又画出了生产队长、复员军人等一个个人物形象,总觉得这些都过于场景化。渐渐地,他的构思从情节场景转向突出人物的形象。他在画稿中尝试画上一个一个框,将人物的头像愈发地放大、突出,进而完全放弃了场景。

“从情节性的场景到人物形象,这是一次重大的突破;从人物到形象,从侧身的头像到正面的肖像,又是一次重大突破;从一般尺寸的肖像,到大尺寸的肖像,那是一次冲破思想牢笼的巨大突破。”每一次灵感的升华,都让罗中立激动不已,彻夜不眠。他说,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于将大肖像与领袖人物联系起来,而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普通农民的形象,用超大的画幅尺度、塑造伟人的方式呈现出来,那就是要像颂扬英雄一样讴歌普通劳动者。

普通的农民走进了历史画卷的中央。天地之大,黎元为先。一切以人民为中心,人民是创造历史的英雄。这也是今天看来,《父亲》这幅作品传递的时代意义。

罗中立一次次走进大巴山,收集大量的创作素材,构思也愈加清晰明朗。在暑热难耐的盛夏,罗中立留在学校里夜以继日抓紧创作。因为画幅尺寸太大,他只能将画布斜放在房间的对角线上。他废寝忘食,晚上睡在画布下,半夜醒来,反复琢磨。他听取了不少建议。有的人建议加上一支圆珠笔,以区别于旧时代的农民。有的人劝他,这幅画“太危险”,恐怕很难入选。

让他最费神、花费功夫最多的是“父亲”的眼睛。原先的眼睛,昏花的老眼,瞳孔的血丝,浑浊的水晶体反射出来的晒场上的情景很清晰。有一天半夜起来,他将眼睛上的颜料刮掉了一点,“父亲”的眼神显得朦朦胧胧的。“这种感觉就对了。”他说,这样的处理反倒是最好的,“‘父亲’眼神沧桑迷茫中,有一种期盼和渴求。那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人的眼睛,迷茫中又充满希望。”

这幅油画作品,最终走进中国美术馆展厅,并以800多票拿下金奖,比第二名高出700多票。《父亲》描绘的这位普通的农民形象,被誉为一代人的“父亲”。

回归乡野思考重画“父亲”

在虎溪校区的东侧,一座贴满老旧瓷砖很有艺术感的建筑依坡而建。这就是重庆市专项建造的“罗中立美术馆”。

美术馆的墙面,是用废弃的老旧瓷砖拼接起来的一个又一个图画与故事。罗中立带着多位教师和学生,花了六七个月的时间,一张一张地设计画稿,由教师、学生配合工程队一起完成施工。

虎溪校区占地1000亩,2004年开始建设,有评论认为这是超越《父亲》的一个重要作品。罗中立说,超越与不超越不好说,但确实是自己殚精竭虑的用心之作。与有的新校区将原有土地夷平、推倒重来不同,川美虎溪校区采用“十面埋伏”的办法,建设用地需要多少用多少,尽可能地保留山水原貌,有山依山、有水留水。原先的梯田种上了油菜花,绿油油的田野层层叠叠地开满了黄花。沿坡而建的廊道旁有不少木犁、扬谷风车等农具,一道水渠也成为景观区域的自然分割。有几处原住民的农舍原貌保留。农民成为学校的员工,有的正在水塘里劳作,有的挑着挑担走过石桥,消失在坡的另一头。学生三五成群在坡旁沟边架起画架写生,将自己也融入了风景之中。

十年磨一剑,罗中立为新校区画出了一张又一张手稿。他说,虎溪校区的理念与“父亲”所追求的人文精神是一脉相通的,那就是关注人与自然,关注艺术和美,崇尚绿色生态理念,处理好新校舍与原有农耕传统风貌的关系。这种价值取向,表达了我们的文化态度,体现了我们对大学精神和大学责任的理解。

回归乡野林下的他,如若没有外出或接待访客,总会来到他在美术馆的工作室里,早九点到晚七点半,中间回家吃午饭休息,一天的工作状态七八个小时,雷打不动。每天不拿起画笔,总觉得周身不舒服。他每天最好的运动,就是站着画画。站在画布前,那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那天,记者走进了罗中立美术馆的工作室,穿上工作服的他正在端详着一组作品。背景音乐播放着小提琴家亨利克·谢林的《快板》,让工作室显得格外宁静。墙壁的两侧,各排放一组两米见方的画作。他说,他当下的工作,一是为美术馆常设展准备展品。常设展将展出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著名艺术史家巫鸿的作品,预计今年下半年开展。二是整理自己的《重读美术史》系列。这是他继《父亲》和《故乡组画》之后的重要画作。

《重读美术史》系列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他赴欧留学归国时的命题,但是一直到本世纪初,他思考良久后才开始动笔。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幅作品说,这幅重读的是鲁本斯的《掠夺琉西波斯的女儿们》,原作现藏于德国慕尼黑老绘画馆。他选取了美术史上那些经典作品,如库尔贝的《双人体》、雷诺阿的《浴女》、塞尚的《玩牌的人》等,嫁接到大巴山的场景里重新解构,以东方气质和当代视觉的审美图式,塑造出具有个人鲜明风格的原创性艺术语言,在与世界经典作品对话中展示鲜明的文化身份。

整理出来的一组作品,也将在下半年展出。这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不断延续、最为重要的艺术命题。对于自己过往的作品,他也有重读、重画的计划。他说,重画“父亲”也在他的思考之中。

以《父亲》油画为原型,一尊高6米的雕塑已创作完成,目前正在组装阶段。未来,它将成为罗中立美术馆的镇馆之宝。

记者手记

天气正好,下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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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立寄语:“农民,民族的脊梁。”(除署名外,均四川美术学院供图)

“天气正好,下地干活!”这重庆当地的俚语,是罗中立对年轻学子殷切的勉励,也是他自己多年来艺术创作生涯的真实写照。

川美虎溪校区保留了农耕传统的风貌。他希望学生们在大好春光里多多下地干活,到田边地头创作写生。川美有传统的采莲藕、挖红薯大赛,参赛的学生纷纷走进农田、跳进池塘,用最朴素的方式向劳动者致敬。沾满一身的泥土,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艺术创作灵感。

下地干活,深入生活、勤奋创作。脚下接地气,胸中有底气。身上沾满泥土,心中充满感情。从少时的璧山、歌乐山,到走进大巴山,罗中立从泥土中收获了滋养一生的艺术情感。他画农民,不仅仅是单纯的作画,而是他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充满着深深的爱。心中有大爱,笔端才能有大作品。

如今,他每年都要去大巴山,在大山里住一段日子,会一会老友新朋,沾一沾那里的泥土,闻一闻泥土的芳香。他还带着教师和学生多次重返邓开选老人的双层村,帮助那里的村民一起打造“父亲故里”,为当地的乡村振兴计划出谋划策。

天气正好,不负韶华。功成身退的他仍然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他曾经给自己取名:罗厚。听起来与川渝方言“落后”同音。他说,他是笨鸟。笨鸟先飞,厚积薄发。他放不下手中的笔,他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对艺术的思考和笔头的演练之中,即便在外出办事和旅行途中,也会在随手可及的纸张上留下画稿。创作是他的生活方式,已然成为他生命存在和人生价值的重要内涵。


作者:叶志明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叶志明、赵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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