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读城 | 金陵怀古，江南的故事，一时半会诉不完

春岚牛首山，夏渡莫愁湖；

虎洞明曦，龙江夜雨；

鸡鸣樱花道，栖霞红枫林；

瞻园浓情，愚园新酒，高墙大院甘熙宅第则藏有九十九间半的故事。

江南的故事，一时半会诉不完。

凤凰台上

【石头冬雪】

人们说，每当雪落于红墙碧瓦的时候，南京就变回了金陵。这么说来，江苏省倒有四“陵”：广陵扬州、海陵泰州、延陵常州，最闻名遐迩的当属金陵——南京，“昔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

愚园出来左拐进花露岗，有一条幽僻小径，意不到第四十三中学内魏晋名士阮籍的衣冠冢尚存。《世说新语》将阮籍冠竹林七贤之首，生于金陵的曹雪芹字“梦阮”，这阮，指的当是阮籍了。曹讲“正邪两赋”提到“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

鸡鸣寺斋馆远眺玄武湖

王谢二族即东晋时期王导、谢安两大家族，“旧时王谢堂前燕”曾何等富贵鼎盛，终不过“飞入寻常百姓家”，相似的零落之感想必是曹公一再比附的暗因。“神情散朗，林下风气”的谢道韫是谢安的侄女，嫁给王羲之之子。丈夫远不及她有才，形容雪，她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若往玄武湖台城去，一团团逐对成球的柳絮，烟笼十里，那无情台城柳岂不如十二月之雪？

可巧黛玉判词正是“堪怜咏絮才”。可还记得大观园女儿纷纷填作“柳絮词”吗？其中尤以薛宝琴的《西江月》情怀怅惘，“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走过山一重水一重的宝琴，比别的姐妹多得一番识见，忽若梅花树下醒来，月落参横，不免惆怅。

“香雪”指梅花。龚自珍《病梅馆记》中提：“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龙蟠”说的是紫金山，亦即钟山，石头城则似虎。诸葛亮评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东龙西虎的南京城里东西两条主干道也因此命名为“龙蟠路、虎踞路”。

紫金山明孝陵

赤壁之战后，三国孙吴迁都秣陵，以石壁依山而筑、筑城戍守，称“石头城”，遗址位于现南京市清凉山一带，因扼守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口，素有“东吴第一要塞”之称。石头门到草场门，城墙雄峙，石崖耸立。

贾雨村是串联整部《红楼梦》的关键人物，作者借他之口在第二回说，“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石头城与《石头记》的关系自是不言而喻，而“石城霁雪”恰也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又想，曹公创造了一干美好的女子形象，书至一半才出场的薛宝琴，他几乎把“完美”赠予了书中这位陪客人物，让她作《怀古绝句十首》，甚至大写一章“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彼时宝琴披着凫靥裘立于山坡，身后丫环抱瓶红梅，这仇十洲画的双艳图呀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明月梅花一梦。坐拥明孝陵的梅花山，待惊蛰时节，若雪满地，如海漾空，“笛声叫起倦魂时，飞过濛濛香雪一千枝。”

鸡鸣寺

小小一条花露岗还有座历史名刹古瓦官寺，南朝宋元嘉十六年，时有异鸟集寺，朝廷以凤凰栖处乃吉兆，遂置“凤凰台”，名盛一时。沿小路慢转出去，经凤游寺路南行，但见明城墙集庆门到东水关段在此，入口处赫然题着四个字：凤凰台上。

李太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无人不熟：“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与诗仙当年巡游路线不谋而合的我，偏欲说不见金陵使人愁了。

毗卢寺

【梧桐春风】

传说三分之一的城墙都是富可敌国的沈万山帮朱元璋捐造的，照天上南斗六星并北斗七星，金陵共设十三座内城门，天地同寿。瞧那巍峨耸立，四门三瓮，朋友兴致勃勃地介绍，这里每一块砖头都价值连城并暗藏玄机。宋代称此门为“南门”，“出了南门尽是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是这。民国二十年，南门（聚宝门）更名，蒋中正题匾“中华门”。

中华门外的天界寺，与灵谷寺和大报恩寺并列，为金陵三大寺，规格极高，下辖百寺，二十四史之《元史》诞生于此。大报恩寺也在不远处，前身为东吴建初寺及阿育王塔，是继洛阳白马寺之后中国的第二座寺庙，世界现存唯一一枚佛祖真身顶骨舍利在此重现人间。

中华门

其琉璃宝塔曾列为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迹，角梁风铃152个，声闻数里，长明塔灯140盏，昼夜通明，被张岱形容为“永乐之大窑器，中国之大古董”。大概美得太不真实了，连“童话大王”安徒生都为之痴迷：“我（东风）刚从中国来——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天国花园》）南京佛教文化之昌盛，罕有可比，而该塔主持营建者是郑和。

车行过红砖瓦房时，令人无端锦瑟五十弦，思华年。想起一个典故。逸仙先生同胡汉民到钟山打猎，对左右言，“他日我辞世后，愿向国民在此乞一抔土，以安置躯壳尔。”一抔土是什么概念呢？等同一捧、一握。

既到金陵，少不得拜谒这一抔土的分量。阶梯远道，牌匾上书“博爱”两字，是逸仙先生一辈子的执念。越高的建筑，越接近神祗。BBC制作《消失的文明》，第二集讲南美兰巴耶克人永无止境地建造金字塔，不是用作藏尸，也非祭祀，而是供圣，用最虔诚的心朝拜统治阶级，希冀自己安居乐业。而当他们终于明白——即使每个人毫无疑问地将之当作神，他仍然只是个人，整个文明摧枯拉朽，在地球上奇迹般消失了。

“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仍须继续努力。”有梦想总是好的，电影《宋家王朝》里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过个梦想国，自己创造也好，人家送的也好。”

大行宫站下来，在江宁织造博物馆买一枚康熙年间的碎瓷戒面为念，曹雪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在利济巷附近。它另有一个“身份”，由8栋民国时期历史建筑组成的利济巷2号，是亚洲最大、最完整的慰安所旧址，也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分馆所在地。

日军入侵南京后，原本的“新村大楼”变成了“东云旅馆”“故乡楼慰安所”，怀乡恋栈的美名却不能掩盖它无情残酷的形迹，更无法磨灭过去女性的血泪史，它见证了在命运多舛的旧中国，个人所遭遇的伤痛是整个民族的悲怆。

长江路上的“国立美术陈列馆”

长江路上的“国立美术陈列馆”，碰巧收藏过谁的一缕老灵魂，缠缚前世今生的人；逸仙桥上走九遍，逛逛万象书店；供养毗卢遮那佛的毗卢寺，民国时期一跃成为全国佛教的中心，草木间竖着一块碑，“中山先生常静虑之宝刹”；坐在中央饭店点一份旧式西餐，想蒋宋两人常在这儿宴请宾客。

有一天，窗外斑驳影斜，似藏躲一只南鸟，她不经意地说起法国梧桐，于是，整座石头城变成了梧桐宫。

中央饭店的红梅西菜社

【天雨夏花】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日，惠风和畅，举行完祓禊仪式后，兰亭清溪两旁坐满了达官贵人，酒觞浮溪，徐徐而下，流经谁面前，或赋诗或罚酒，谓吉。那一回，王导的后人王羲之将大家的诗词合集，乘兴而书，写下后世人称“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宋齐时，王献之书风乃当世主流，其父名其实远在其下，而梁武帝萧衍却是王羲之的最佳推手，编撰《千字文》乃以羲之之体为书，在上流阶层影响巨大。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其书风因此流行，“书圣”地位由此奠基。

萧衍有个乍听上去十分女性化的小名，“练儿”（阿练若），出自佛经梵语音译，意指“寂静林、无诤地”。他断荤崇佛，多番脱下帝袍出家，三次舍身同泰寺，铸十方佛金铜像，群臣数次众酬共计四亿香火将其赎回还俗。据传僧人头顶“戒疤”是他的发明之一。

他迷佛迷得渐荒于朝，欲每日得见志公禅师而不能，遂诏邀丹青驰誉南朝的张僧繇为志公画像。宝志公以指轻朝面门一剺，忽现十二面观音像，殊丽妙相，面面不同，或悲实慈，使有“画龙点睛”传说的张僧繇，竟不成一笔。

张僧繇认真拜读过卫夫人的书法理论著作《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有一巧，加之他吸收了天竺佛画中的凹凸花技法，使他的画远观立体，近视即平。崇佛成癖的萧衍广修佛寺，多命其主持佛画，《宣和画谱》：“盖武帝崇尚释氏，故僧繇之画，往往从一时之好。”

雨花台“雨花说法”

中国书画向为一体，卫夫人同时也是王羲之的书法启蒙老师。传她写成《笔阵图》呈上，皇帝御阅连声称好，将一尊稀世珍宝“翠玉白菜”赐她，死后作为殉葬入土。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是一小枚清代的“翠玉白菜”，众人摩肩接踵为见它，想起作家阿城说：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煞有其事。

志公当世时，又来了一位云光法师，延岗设坛讲经，五百僧侣趺坐聆听，数日夜不休不绝，亦令人攀想起当日释迦摩尼于灵鹫讲法引得“天雨曼陀罗花”，至精彩处，顿时落花如雨，坠地成石。“雨花说法”遂为金陵一景，雨花台由此而来，成语“天花乱坠”亦源于此。

前几年央视《国宝档案》栏目制作的10集系列纪录片《镇馆之宝》，有一集《“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这件“瓷器三绝之一”的元末明初青花瓷珍品，收藏于南京市博物馆，即朝天宫。比起南京博物院，朝天宫藏品算不得至丰富，但它本身就是一座完整的宝藏，一年四季，含芬吐芳，蓊蔚洇润，来城西赏花访“梅”，别有一番旧“朝”新景的滋味。

朝天宫

朝天宫所在的冶山曾为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所筑，明朝成为练习礼仪的地方，清朝也作孔庙，听来有点乏味。论说风物故事，到底还是六朝多。冶山多冶坊，炼金铸铁，甚至用于制币。其时东晋丞相王导久病不愈，有术士谓其申命，而“申地有冶，金火相铄”不利，于是王导下令把冶坊迁至石头城一带，其病果然不治而愈。后来，他将冶山改建为“果木成林，鸟兽麋鹿”的西园，邀召文人雅集，鸿儒谈笑。想来梦里曲水、羽觞流波的清韵怕是“世袭”的。

【秦淮秋月】

金陵，金生水，似乎注定这座城与水有隔不绝的关系。观音门外的燕子矶有“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称号，江流滚滚，夕霞满天。光燕子矶一处，就在古金陵四十八景中独占六景。

长江沿岸除“三大名矶”外还有“四大名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岳阳楼当以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闻名；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则为滕王阁增色。最不为人知的就是这座伫立在仪凤门旁的阅江楼，曾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王阳明，登楼而书“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偏它600年“有记无楼”。

阅江楼

南京还是郑和下西洋的始发港和造船地，阅江楼出来右走至天妃宫，是明成祖朱棣为感谢妈祖护佑郑和航海平安而敕建，见证了中国历史上海上丝绸之路的繁忙与辉煌。进门所见碑为仿制，真正的御制碑藏在隔壁静海寺后院，歌颂天妃踏浪救难的神迹。海神妈祖的信仰，在闽南、台湾地区相当普遍，由于南京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水运发达，城外毗邻长江，城内水网密布，非沿海地区的金陵百姓亦有深厚的水神信仰也就不奇怪了。

阅江楼里巨幅景德瓷《郑和下西洋》

静海寺取义“四海平静”，不供香火，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议约地正在此。当年清政府与英国共在寺内议约四次，现寺馆陈列着中国近代与外国政府签订的1100多个条约，大部分是不平等条约。狮子山西麓的静海寺，犹如一枚史鉴铜镜，一面是明永乐时盛世王朝海外平服的起锚处，一面是帝国主义列强自海上入侵的耻辱点，警醒人们毋忘国耻，再创辉煌。

秦淮河夫子庙月夜

金陵美景，俯拾皆是，纵然走马观花，一两天决计游不完的。若要宿几晚，我大抵会挑三个地方：东郊国宾馆，明故宫，再来便是秦淮河了。秦淮河畔，水声溶溶，一浆下去是雾，一浆上来是梦。水流声打入梦中，微光透透，渔歌声声。

房子，我倒喜欢沿街的。

这里河舫竞立，灯船萧鼓，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有一婀娜“桃叶渡”。故事又是王家的故事，讲王献之有爱妾名“桃叶”，常往来于秦淮两岸，王于渡口迎送，为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花花语是“爱情的俘虏”，莫怪它总不免与爱情牵连。

媚香楼

月下细雨，冒辟疆去秦淮河寻董小宛；檐花蔌蔌，袁承志在秦淮惊见美阿九；水绵情愁，朱自清、俞平伯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读了多少遍。李香君故居媚香楼在来燕桥南端，不大的三进两院安置着她的一颗侠骨芳心，她和侯方域的爱情故事，被孔尚任写成《桃花扇》流传至今。

沿河旧有贡院、夫子庙，新有科举博物馆，半世辛苦所学，只为一朝进士，历十方难，得半分名，然而他们之中又有几人为后世所记？大约也因此，贾宝玉誓为清爽的女儿们立传，陈寅恪先生封刀作《柳如是别传》？借故人离合之情，写故国兴亡之愁，似“金陵文学”的一个变体。

六朝胭脂，秦淮八艳，三千人家，软红十丈，再不用讲故事，光这么口中念着念着，已叫人痴绝。

作者：安小羽

图片均为安小羽摄影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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