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为什么书中单列出西周与秦汉的大一统?
李零:我只是列举出奠基的朝代,中国之后的历代王朝都是大一统。
中国大一统最直接的铺垫是两件大事,一是西周封建,一是秦并天下。西周,靠血缘纽带和亲戚关系实现大一统,而秦相反,靠的是法律制度和统一标准。中国的大一统是靠这两股力,热一下、冷一下,共同锻造。“中国”概念的形成,关键是这两次大一统。
考古学界会关心比较早期的历史,他们不断把“中国”向上回溯,毕竟在这两次大一统之前也是有长久的历史铺垫:安阳殷墟之前有所谓二里岗中国、二里头中国、龙山中国、庙底沟中国,越追越远。但是我不太同意把那些叫做“最早的中国”,不然,“最早的中国”会无限地往上推,仿佛在这么一个地理范围内,前面都是“最早的中国”。当然,这种回溯跟我们的历史学倾向有关,大家比较喜欢强调中国的源远流长。而西方历史学家正好相反,他们认为,新石器时代哪有什么“中国”,那是属于亚洲或者世界的,跟“中国”没有关系。他们一直在解构我们的中国,甚至反对中国文明拉到五千年这么长。
报:《两周族姓考》是您为这套书新写的文章,为何您会在这样一个问题上花费大量的精力?
李零:研究中国古代史,我很尊重王国维先生。王国维写《殷周制度论》,用意是论证中国传统的优越性,其实可以说是帝制的传统,他当时有感于四分五裂的民初政治,才盛赞西周大一统。我们汲取其中合理的内核,那就是王国维非常重视西周给中国历史奠定的基础,他提出族姓制度是西周制度的最根本之处,并且认为这是西周的发明。
族姓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西周在吞并夏、商版图的基础上,用这套制度重组了国家系统———西周有所谓“同姓不通婚”,族群是凭族姓来认同和识别。同姓,凭血缘认同,可以是一家;异姓,通过联姻、会盟,也可以是一家。族姓制度是西周大一统的基础。
现在考古学界研究夏,撇去各种分歧不谈,普遍都感到夏比较缺乏王者气象,出土的东西不那么华美,跟商朝没法相比,但为什么商朝去认同夏,就是因为夏形成了一个初步的中心,商朝要去征服这个中心,向这个中心靠拢;商吞并夏后,塑造了它的繁荣;西周,又把夏、商并在一起,基本上在黄河流域三大块站稳了脚跟,而且它的统治和它交通来往的区域幅员广袤———现已发现的两周青铜器,数量庞大,其出土地点覆盖面甚广,远至辽宁、内蒙古、
广州都有发现,铭文所见族姓与文献记载基本吻合———说明西周大一统并非虚构。我们现在基本的历史、地理知识以及制度史方面的知识,轮廓开始显现都是在西周时期,包括“中国”一词的提法,无论是在文献里还是在铭文里,都是在西周时期出现的。
西周中期青铜器,铭文提到大禹治水,描述的语言和《禹贡》书序基本一样
报:前面讲了这么多大一统,您觉得大一统的标签是什么?
李零:我书里提到,从秦代起,中国一直是“大一统”的帝国,“大”是国土大,疆域大,“一统”是制度统一、政令统一、文化统一。
“大一统”这个词的来源是《公羊传》隐公元年,实际上是儒家的一个说法。春秋是个四分五裂的时代,四分五裂才讲大一统,孔子的周公之梦,怀念的就是西周大一统,西周是儒家的理想国。
对于中国何时成为“帝国”,东西方争论一直较大。这里要提一句大一统与帝国之间的关系:帝国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是世界化的概念,而大一统的模式是古代的世界化,united的模式是现代的世界化。按照一些西方学者的概念,一般认为秦是帝国,并不会提到西周,在他们的概念里可能更重要的帝国是汉。我们讲先秦,他们讲先汉。汉当然是最成熟的一个帝国,它确实是一个制度完善化的结果。
但我们的古人对这个问题显然非常清楚,都认为秦汉帝国的建立实际上是西周打下来的基础,这个概念在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是很清晰的。
报: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今天概念上的冲突?
李零:这个概念发生冲突,主要还是“现代化”引起的。西方学者用他们的传统概念、词汇来解释中国,在我们看来很多是解释不通的。中国人讲“国家”一词的时候,很少有学者注意state是什么意思,而西方国家会用state,用nation,比如申根国家都用的是state。更大程度上,nation是族,state是国。但nation与中文里的民族不一样,有学者管其叫“想象的共同体”,不同的族群组成一个nation,通过认同归属同一族,就像明明美国有很多不同的族群,但是一谈国籍就说“我是美国人”,美国就是nation。美国这种合众国实际上是一个联合体的国家,延续了欧洲以前的自治传统。它由各个州组成联邦,显得比欧洲更“一统”一点。有人说,美国实际上是一个罗马帝国,其总统制、两院制更像当年的罗马,也有人认为这是美国右翼的言论。
西方人从来都是从nation-state的角度来看历史的,在他们眼中,帝国基本上就是邪恶的存在。殖民时期,亚非拉有一些丛林部落,或是前国家形态,或是比较原始状态的国家,欧洲人就给他们重组国家。基于欧洲自身的自治传统,他们的重组经常是以民族自决、民族自治为借口———拿“民族国家”的概念解体、重组,是他们对付古老文明的办法。现在越是古老的文明,越是灾难深重,印巴冲突、两伊冲突、以巴冲突……到处都是殖民时代的遗产,太多的国家都是人为制造,太多的边界都是人为划分。
(节选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中国”是一个历史发展的概念》 刊2016年7月15日《报·学人》)
作者:本报记者 刘力源
编辑:刘力源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