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新清史”强调清朝统治与历代汉族王朝的区别,试图把清朝从中国的历史上剥离开来,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李零:这就是中国历史跟西方学术接触以后产生的一个必然结果。像葛兆光 《宅玆中国》 主要就是谈从不同的历史视角,比如欧洲、朝鲜半岛、日本、中国台湾地区学者的视角怎么看中国,看法是不一样的。我在《我们的中国》里主要是谈欧洲历史学者的视角,序言里就强调了他们历史学里的解构主义倾向,他们总是认为中国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只有朝代之分。我在一些学术会议上看到一种有趣的现象:中国学者觉得讲“中国”天经地义,西方学者不喜欢讲连续的中国。他们认为连贯的中国都是虚构的,这是西方历史学长期存在的一种倾向,只不过这种观点是以一种科学化的外貌来呈现,将中国的历史精细化、细节化,最后就化为乌有了。
我讲了“文明漩涡”这个理论,但是这个漩涡的大小不断有所伸缩,历史上中国的版图大小也一直在变化,西方史学家对这个也要做一番解构。最基本的解构是围绕核心地区,也就是清朝讲的“本部十八省”,“本部十八省”是满族对汉族长期居住地区的叫法,英文叫做China Proper。本来满族人的叫法不一定有什么特殊含义,但是西方学者提到这个叫法的时候就包含了另一层含义:从所有权来说,这块区域原来是属于汉族的,除这里以外就不属于你们了。所以像东北、内蒙古、新疆、西藏都不属于你们,按照这种说法,有半个中国都不属于中国,这一词汇往往被民族分离主义者所利用,用以缩小中国版图的实际范围。
西方学者还会进一步强调区域史,比如中国南北方语言、风俗习惯不一样,若讲地区差异,就连“本部十八省”也不存在了———考古学家很早就开始把中国分成不同的区块,黄河流域三大块,长江流域三大块,这六大块,由龙山文化作总结,发展出夏、商;夏、商由西周大一统作总结;发展出秦汉大一统,线索非常清晰。我们做探源工程展览的时候,黄河流域三大块、长江流域三大块,加上了北方边疆一大块,我认为还得加上南方纵深的那一大块,这就八大块了。若按照西方学者的研究方式,即使“本部十八省”至少也得大卸八块。他们的这个研究方式既受他们长期的文化传统影响,也有政治观念在里面。
中国古人的畿服图已表达出文明漩涡的概念
报:所以您一再强调“中国”是一个历史发展的概念。
李零:我就是为了回应他们要把中国历史解构、切碎了理解的观点。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历史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但是不能因为历史的不断变化,就把它全都切碎了。这是一个关于方法论的问题,现在好像很时髦,什么解构主义、结构主义,其实这些年思想家未尝没有涉及这样的问题,公孙龙先生的讨论不就是为了说这个问题吗?
这种方法论特点就是精细化,建立动植物的分类学,用拉丁字母给他们分纲目科属种,这就是精细化。但是精细化还是要考虑整体性,尤其是现在好多种属之间界限模糊,好多物种是放在模糊的范围内,都切碎了,那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报:他们的这种研究方法,是不是受到您书中提到的来自东方大帝国的阴影的影响?
李零:对。对他们来说这个阴影从古典时代就存在———他们旁边是波斯帝国,波斯帝国在国家形态的各个方面跟中国是类似的。但是欧洲都是一些小城邦,所以会觉得帝国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欧洲也出现过两次大一统,一次是马其顿帝国,一次是罗马帝国。西方国家也会歌颂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虽昙花一现,但基本上也是在学波斯帝国———他们征服了波斯帝国,但是作为老故事的重演,它争了半天自己也很快四分五裂了。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认祖归宗,推崇希腊,而实际上欧洲是罗马帝国的延续。罗马帝国的崩溃,造成的局面是近500年来欧洲承受的历史背景———罗马帝国摔碎后,碎片怎么也整合不起来,导致战争频仍,今天还在进行。三十年战争之后,重组的小国家才出现,这些国家就是nation。
欧洲国家认同希腊,事实上认同的是自治传统,认同的是比较小的共同体,而希腊城邦的特点就是小国寡民。我们是聚多散少,而西方是聚少散多,他们的传统是分,从中世纪到现在,欧洲一直是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即使合起来,也是合中有分,这个文化基因一直影响着他们的头脑。
(节选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中国”是一个历史发展的概念》 刊2016年7月15日《报·学人》)
作者:本报记者 刘力源
编辑:刘力源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