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也提到了对环境的要求。他说,茶室本身要置于田园里,茶室里要挂一幅画,或者一幅字讲茶的道理——现在到日本茶道大师的茶室,还会看到这样的布置。
陆羽关于喝茶的观点可以归纳成四点:一是审美感觉的整体性与统一性。他最具体讲的是茶碗,也就是喝茶的器具,然后延伸到其他环节。他说喝茶要用瓷器,茶碗的审美要配合饮茶。他讲的并非不同瓷器的本质区别,而是讲在喝茶时,用哪一种瓷更好,这影响了中国对瓷器的品鉴。第二,他讲到了择水与用火,讲求“活水”与“活火”。第三,他还强调了茶的本色,即茶本身不要乱加东西。一直到宋朝、明朝,一大群文人雅士都是遵循茶有本色。不过,老百姓喝茶喜欢在里面放各种东西。我们现在也发展出各种各样的喝茶方法,可是中国传统审美主流里面,茶本身的真香、真味、本色非常重要。第四,“茶性俭”,强调俭朴之美,发展出简约哲学。唐后期直到宋元明,都讨论茶跟酒的差别。敦煌的资料里有《茶酒论》,将茶、酒拟人化,各自阐述所长:茶就跟陆羽讲的一样,是精行俭德的;而喝酒的人说,我酒肉朋友多,大家热闹,我很开心。在整个通俗文学里面,元代的小说、明代的白话小说以及戏曲里讲到茶跟酒,都是这样。陆羽的重要性就在于,之后所有茶道的演变,都万变不离其宗,不管是宋代宫廷里、士大夫点茶、庙里面的饮茶法,还是明清文人的清雅茶具,又或者日本茶会,都是从陆羽这一系沿承下来的。
我要特别讲审美的统一性,及它跟瓷器的关系。唐朝时,有名的瓷器,一是越窑,出产于今天浙东、慈溪、宁波的西边一带,其中最重要的是上林湖区,湖旁边都是瓷窑,现在已成为国家重点文物遗址,从东汉到北宋所有的瓷窑都在当地。在北方,邢窑烧的是白瓷,邢窑影响了定窑。
有意思的是,陆羽把南方的越窑跟北方的邢窑做比较,说:“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他把当时最好的瓷器做了比较,给了三条理由,理由看似奇怪,但是有当时的道理。
陆羽讲,邢窑非常漂亮,像银器一样,白色的,可是为什么不如越窑呢?因为越窑的瓷器上了釉,釉比较润,跟玉比较接近。中国人从古以来对玉都有特殊的爱好和尊敬,如果把玉和金银相比,从来都是觉得金银是其次,玉才是君子——一直到汉朝,老百姓都不准佩玉,汉墓里有金缕玉衣,被盗后,金缕没有了,玉片都还在,因为玉是给王侯的,属于君主阶级,老百姓拿着玉不敢用。到了今天大家还是把玉看得比金银高。陆羽说,邢窑类银,漂亮得不得了,可是越窑类玉,邢窑相比就输了。这个不像理由的理由其实有文化原因在其中。第二,他说“邢瓷类雪,越瓷类冰”,冰比雪要高级,这虽是一个很奇怪的理由,但它是一个审美的选择。第三个是真正有理由的,“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唐朝人做的茶,先做成茶饼、茶团密封,喝的时候刮掉外层、拿火烤,因为湿干不匀,要烤透了,茶这时候是暗红色的。茶倒入茶碗,如果是白色茶碗,茶是乌色的,不太赏心悦目。可是如果倒入青瓷碗里,茶是绿的,就像大自然的千峰翠色。陆龟蒙写过一首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就指青瓷。近20年考古发现,皇帝喝茶的茶具就是越窑青瓷,符合陆羽的标准。有人说,我们现在品茶,都要白瓷碗,这样可以看到茶真正的颜色,青瓷都掩盖掉了。但我想说,我讲的是8世纪,是陆羽的时代,那时候茶色又是什么样子呢?陆羽不是21世纪的人,不知道我们现在做茶做得这么好。
前几年长沙窑考古发现一只茶碗,上面有两个字,写得正是“荼碗”。“荼碗”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茶”这个字唐朝之前是没有的,《说文》里面就没有“茶”字。但是有“荼”字,表明什么呢?在古代,茶没有分成一个类,它跟“荼”共用一字。到唐朝时,二者分开了,出现了“茶”这个字,也就是说,茶越来越普遍,普遍到必须要有一个单独的字来表示。
陕西法门寺出土的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
1987年,陕西法门寺出土了一大堆茶具,其中有金丝结条提梁笼子,是用来放茶饼、茶团的,也有人说是放木炭的,我们觉得放茶饼可能更合理一点;有银质风炉,带有一点点鎏金,上面有八卦。陆羽在《茶经》里说,做风炉,上面要有八卦,炉子的脚要有几个字:一个是“伊公羹”,一个是“陆氏茶”。从中可以看出,陆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或是希望自己很了不起,因为“伊公”指的是伊尹,伊尹辅佐王侯,帮着建国,是一个伟大的人。法门寺地宫里还发现了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和鎏金飞天仙鹤纹壶门座银茶罗子。碾子是用来把茶饼碾碎的工具,我们现在喝普洱茶要掰开,而古代喝茶的时候,不仅要掰开,还要碾成粉末,有时是用茶末碾成粉末。陆羽在《茶经》里也提到了茶碾完后的做法,碾完以后粉末不均匀,要放在盒子里面筛到均匀。茶罗子是用来供奉佛的,其背后有清晰刻纹,讲茶罗子的来历、重量等信息。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这一套东西非常重要,基本上是皇帝用来供奉佛的用具,这套用具藏于地下,每过五六十年,当时的人会把佛骨供出来,把皇帝供的东西也拿出来,在长安满街游行,很多信徒参与其中。可是唐僖宗把地宫封了,唐朝后来亡了,这些东西就永远埋在地宫里了。
(节选自《陆羽与茶道审美——郑培凯在上海图书馆的讲演》,刊2015年11月8日《报·学人》;郑培凯,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辅修历史,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耶鲁大学、佩斯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清华大学。1998年在香港城市大学协办中国文化中心,并担任主任及教授。著有《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本》《茶道的开始》等。)
作者:郑培凯
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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