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是第二个因经济地位提升而成为文化中心的城市。上海在1843年开埠以前,是普通的沿海城市,其政治、经济、文化地位均远不及南京、杭州与苏州。开埠以后,上海文化地位迅速崛起,至迟到20世纪初,就已经成为江南文化中心。其标志性因素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文化人才集聚。朱熊、张熊、任熊、胡远、虚谷、朱傅、赵之谦、蒲华、钱慧安、任薰、任伯年、吴友如等众多并非上海画家,由于多种因素而移居上海,从而形成“海上画派”。王韬、李善兰、 徐寿、华蘅芳、沈毓桂、袁祖志、李伯元等众多文化人,或长于科学 技术,或长于文学,或长于诗词,从苏州、常州、杭州等地汇集上海。
二是引领新学说、新思想潮流。19世纪下半叶,中国引进西学的机构主要有9家,其中7家设在上海,包括墨海书馆、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广学会等,各类西书7成以上出自上海,西方新学说、新思想的传入,无论是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地理学、地质学、生物学,还是哲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新闻学,无论是进化论,还是民约论,几乎都是先传入上海,然后扩散开去。
三是引领新闻业、出版业潮流。近代江南之有报纸如《申报》《新闻报》,之有新式出版业,包括引进石印技术、铅印技术,均从上海 开始。即使中国古籍出版,19世纪中后期上海也远远超过苏州、 杭州等地,《康熙字典》《佩文韵府》等古籍大量重印,均由上海完成。
上海在开埠以前,其文化方面在江南地位并不高,科举考试不及苏州、杭州、常州等处兴旺,所出文化名人尽管有陆深、徐光启等极具光彩,但终不及苏州、杭州、常州那样群星闪耀。即使在松江府内,上海县文化氛围也常遭士大夫鄙视。明正德《松江府志》称:“诸州外县多朴质,附郭多繁华,吾松则反是。盖东北五乡,故为海商驰骛之地,而其南纯事耕织,故所习不同如此。大率府城之俗,谨绳墨,畏清议,而其流也失之隘;上海之俗喜事功,尚意气,而其流也失之 夸。”所谓“东北五乡”即指上海。意思是说,上海县人不如松江府城人那么简约、质朴、守规矩,府城重文,上海重商。
上海在开埠以后,快速成为江南文化中心,主要在于上海城市性质的变化,在于上海快速成为中国最大城市,也在于上海与江南其他城市关系的变化。
上海开埠以后,经过多种因素错综复杂的影响,很快跃升为江南地区首位城市,1860年代以后,其经济、文化地位已超过苏州、南京、杭州。1900年,上海人口超过100万,已是中国最大城市。1919年,上海人口245万,杭州65万,苏州60万,宁波、绍兴各45万, 南京40万,上海城市人口几乎相当于上述江南其他几个城市人口的总和。1947年,上海人口430万,南京103万,杭州61万,苏州39万,无锡27万,宁波25万,镇江22万,金华21万,绍兴18万, 永嘉15万,常州13万,青浦、常熟、嘉兴各10万,松江、嘉定各7万,江阴5万。这些除了上海以外的城市人口加起来是393万。3换句话说,上海以外的上述这些江南城市人口的总和,才是上海的十分之九。
集聚到上海的那么多人口,绝大多数是江南人。据统计,1930年,江苏、浙江两省籍人占公共租界人口的88.4%,占华界人口的85.5%。1950年1月,江苏、浙江与上海本地籍人,占上海总人口的88.9%。由此可见,近代上海人中,江南人占了8成以上。
产业方面,近代江南外资企业,几乎全部集中在上海。华资企业,也主要集中在上海。据统计,1912年以前,上海有华资企业48家, 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有15家;1912年至 1918年,上海新增94家华资企业,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增加43家;1919年至1923年,上海新增华资企业170家,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增加48家。到1923年累计,上海有华资企业312家,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106家。由此可见企业向上海集聚的趋势与比重。
上海快速成为江南经济中心,与江南城市格局突然发生重大变化有关。1860年至1864年,太平军与清军在江南广大地区激战,南京、苏州、常州、杭州、宁波、绍兴均曾被太平军攻占,江南地区遭受空前破坏,大量人口涌入上海。战争结束以后,尽管有不少人返回原籍, 但是,还有相当多的人成了上海居民。 上海快速成为江南经济中心,更与上海特别的政治环境有关。由于有租界的存在,上海自1860年以后,便成为中外利益共同体,无论发生什么战争,包括中国国内战争(太平天国战争、辛亥革命战争、江浙军阀战争)、中外战争(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战争),以及发生在中国领土上的外国战争(日俄战争),上海均保持中立地位,置身战争之外。这种战时中立地位,是得到包括中国历届政府、西方列强认可的。
上海快速成为江南经济中心,与租界的营商环境有关。与战时中立同步,上海租界禁止中国军队进驻与通过,禁止中国警察入内执法,禁止中国政府对租界内华人征税,这些都是对中国主权的侵夺,也没有法律依据。但是,如此一来,租界之内的华商,倒是避免了被租界以外各种势力(包括清政府、北洋政府、军阀与土匪等)的侵害。租界内的能源供应、融资环境、人才集聚等,也为华商提供了较为良好的营商环境。
在人的各种需求当中,安全是最根本、最重要的需求。1860年以后,安全是上海城市集聚的最重要因素,于是,人口集聚、人才集 聚、财富集聚,中国最富庶区域江南的人口、人才、财富,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与速度集聚到上海,江南文化中心自然也就转移到上海。
明清苏州与近代上海,都是合经济中心与文化中心为一体的城市。它们出现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苏州鼎盛处于中国对外封闭时期,也是河运发达时期,上海鼎盛则处于中国被动对外开放时期,是海运发达时期。大运河畅通,河运发达,运河沿线城市便发达。大运河淤塞,海运发达,沿海城市便发达,运河沿线城市便衰落。
但是,作为合经济中心与文化中心为一体的城市,上海与苏州的形成机理与社会背景却高度一致。它们都处于交通枢纽位置,都处于对海外联系比较便利的位置,所依托的都是广阔的江南腹地。两者之间,此起彼伏、一脉相承的关系相当清晰。 上海开埠以后,其营商环境优越之处,早为敏感的苏州商人所知晓,特别是1860年以后,苏州危险、上海安全的信息,已成社会常识。于是,苏州商人、文人竞相涌入上海。诚如包天笑所说:“其实上海自开埠以来,最先到的便是苏州商家,当时的大商业,如珠宝业、绸 缎业、药材业、参茸业、典当业,以及钱庄、金铺,都是苏州人来创始。说句可耻的话,因为苏商的发展,妓馆也借说书为名,号称书寓, 而成为苏帮了。上海在一年一年发展中,于是几个大商家,宁波人也来了,广东人也来了,各省的人都来了。但是像宁波帮、广东帮,都是从海道来的,不免带了一点洋气,而苏帮却是从内地来的,营业也就有国粹意味。不过近岁以来,苏人以近水楼台,也想分我一杯羹, 因此在上海营地产事业,迁居上海的也就多起来了。” 包天笑也是由苏州迁移上海的苏州人之一。他的描述,生动地展示了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的整体性特点。
作者:熊月之(本文节选自作者在“首届长三角江南文化论坛”上的主旨演讲)
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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