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树的守望:中东男孩因战乱失去亲人后

2016-10-26信息快讯网
第1页 :基本资料 第一部 一九五五年

杏仁树的守望:中东男孩因战乱失去亲人后-信息快讯网

书名:《杏仁树的守望》

作者:[美] 米歇尔 克拉桑迪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内容简介:

1955-2015,一场令整个中东痛彻心扉的悲欢离合。

外头,我听到有人近距离开了三枪。我的心抽搐起来。我望向妈妈。她坐倒在地,手臂环抱膝头,前后摇晃。我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我以十二岁男孩所知有限的单纯心思,坚信自己再也没有快乐起来的一天。

妹妹被地雷炸成碎片,房子被强制征收,随后父亲又被关进监牢。为了维持一家八口的生活,十二岁的巴勒斯坦男孩阿赫玛和弟弟阿巴斯被迫辍学,前往以色列人的工地打工,却又意外导致弟弟残疾。

逆境重重,似乎永无希望,只有屋后的杏仁树是一家人的心灵寄托。然而阿赫玛并未放弃挣扎,凭借自己的数学天赋,他敲开了耶路撒冷大学的大门,但在门后等待他的事物,将会把命运转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而与此同时,他最亲的弟弟阿巴斯,却走上了与他完全相反的复仇之路。

战争与和平、种族与仇恨、包容与希望、亲情与爱情,在六十年的岁月流转之后,他们该如何得到救赎?

作者简介:

米歇尔 克拉桑迪(Michelle Cohen Corasanti),犹太裔美国作家,希伯来大学学士,哈佛大学硕士,目前正在哈佛大学及一所法律学校攻读博士学位,同时她还是一名人权及国际法方面的律师。

米歇尔致力于中东问题的研究,并曾在以色列居住七年,亲身经历了巴以冲突。《杏仁树的守望》是她的第一部作品。

【试读内容】

第一部 一九五五年

1

妈妈总是说爱玛儿很淘气。我妹妹才不过几岁,短胖的双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浑身散发出来的精力,比我跟弟弟阿巴斯加起来还多——这是我们全家的笑谈。我去看她,却发现她不在小床里,内心的恐惧紧紧揪住我,怎么都不放开。

当时是夏天,整栋房子在热气笼罩中缓缓呼吸。我独自站在她房里,希望这片宁静可以告诉我她踉踉跄跄跑到哪儿去了。白窗帘捕住一阵微风。窗户开着——大大敞开。我冲到窗棂那里,祈祷当我望出窗外时,她不会在那里,也祈祷她不会受到伤害。我不敢去看,却还是看了,因为不晓得她的下落更糟糕。神啊,拜托,神啊,拜托,神啊,拜托……

下面除了妈妈的花园之外没有别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同一阵风里摇曳。

楼下的空气中弥漫着可口的味道,大桌上摆满美味的食物。我跟爸爸都喜欢甜食,所以妈妈给我们今晚的节日派对做了好多。

“爱玛儿呢?”我趁妈妈背对我的时候,往两边口袋各塞一块蜜枣饼。一块给我,一块给阿巴斯。

“在睡午觉啊。”妈妈把糖浆倒在果仁蜜饼上。

“没有,妈妈,她不在小床里。”

“那她去哪儿了?”妈妈把热锅放进水槽用水冲凉,锅把水烫成了蒸汽。

“会不会躲起来了?”

妈妈冲向楼梯的时候,身上的黑袍拂过我。我紧跟在后,保持安静,准备抢先找到妹妹,这样口袋里的零嘴就会变成我靠自己赢来的奖赏。

“帮我。”阿巴斯衬衫没扣,站在阶梯顶端。

第2页 :

我给他一个臭脸,要让他明白,我正在帮妈妈处理严重的问题。

我和阿巴斯随着妈妈走进她跟爸爸共享的卧房。爱玛儿不在他们的大床底下。我把遮住他们储衣处的布帘拉开,希望会发现爱玛儿笑容灿烂地蹲在那里,可是她不在那里。我看得出来,妈妈真的很害怕。她深色眼眸飘闪的样子也让我害怕。

“别担心,妈妈,”阿巴斯说,“我跟阿赫玛会帮你找到她。”

我们穿过走廊往弟弟们的房间走去。妈妈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要我跟阿巴斯别讲话。他们还在睡,所以她踮着脚尖走进去,用手势要我们留在房外。她知道怎样把动作放得比我跟阿巴斯安静。可是爱玛儿不在那里。

阿巴斯满眼恐惧地看着我,我轻拍他的背。

妈妈在楼下一次次呼唤爱玛儿。她搜遍卧室和饭厅。投注在节日晚餐上的心血全都毁了,我们原本要跟卡马尔叔叔一家共享的。

妈妈跑到日光室,我和阿巴斯跟上去。通往中庭的门开着。妈妈倒抽一口气。

我们从大窗户那里看到,穿着睡衣的爱玛儿正顺着草地跑向荒地。

妈妈眨眼间就抵达中庭,直接穿越花园,踩扁了玫瑰,茎刺扯着衣袍。我跟阿巴斯紧紧跟随。

“爱玛儿!”妈妈尖叫,“停下来!”我的侧腹因为奔跑而发疼,但还是继续前进。妈妈在“标志”那里突然止步,我跟阿巴斯一头撞上她。爱玛儿在荒地里,我无法呼吸。

“停!”妈妈尖叫,“不准动!”

爱玛儿正在追红色大蝴蝶,黑色鬈发上下弹动。她转身看看我们。“我要抓。”她指着蝴蝶咯咯笑。

“不行,爱玛儿!”妈妈用最严厉的口吻说,“不准动。”

爱玛儿站定不动,妈妈吁了口气。

阿巴斯如释重负地跪下来。我们绝对不能越过那个标志,那是恶魔之地。

漂亮的蝴蝶降落在爱玛儿前方,距离四米左右。

“不要!”妈妈尖叫。

我跟阿巴斯抬头一看。

爱玛儿淘气地瞥了妈妈一眼,然后往蝴蝶奔去。

接下来就像慢动作一样,仿佛有人将她抛入空中,底下净是烟雾跟火焰,那抹笑容飞逝不见。声响朝我们袭来——真的击中我们——将我们往后掠倒。当我看她的去向时,她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什么都听不见。

接着尖叫声响起,是妈妈的声音,然后是爸爸在我们后方远处的声音。这时我才明白,爱玛儿并没有消失。我看到东西了,看到她的手臂。是她的手臂没错,可是已经跟身体分家。我抹抹双眼。爱玛儿整个人四分五裂,就像看门狗把她的布娃娃扯烂那样。我张嘴放声尖叫,觉得自己就快裂成两半。

爸爸跟卡马尔叔叔气喘吁吁,一路跑到标志这里。妈妈没正眼看他们,可是等他们一到身边,她就开始呜咽:“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接着爸爸看到爱玛儿在标志后方——写着“禁区”的标志。他满脸泪水,准备朝她扑去,但卡马尔叔叔用双手抓住他。“不行……”叔叔紧抓不放。

爸爸想摆脱卡马尔叔叔,但叔叔说什么就是不放手。爸爸一面挣扎着要击退他,一面放声尖叫:“我不可以丢下她!”

“太晚了。”卡马尔叔叔的语气强硬。

我跟爸爸说:“我知道他们把地雷埋在哪里。”

他没正眼看我,但却说:“阿赫玛,跟我说怎么走。”

“你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小孩手里?”卡马尔叔叔露出咬到柠檬的表情。

“他不是普通的七岁小孩。”爸爸说。

我把阿巴斯留在妈妈身边,朝着爸爸跟叔叔跨出一步。阿巴斯和妈妈都在哭。“他们是用手埋的地雷,我画了地图。”我说。

“把地图拿来。”爸爸说,然后又说了别的什么,但我没听清,因为他已经转身面向恶魔之地——还有爱玛儿。

我用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我平常把地图藏在走廊那里。我一把抓起地图,转身去拿爸爸的手杖,然后冲回家人身边。妈妈总说她不希望我拿着爸爸的手杖跑,怕我会受伤,可现在是紧急状况。

在我调整呼吸的时候,爸爸接过手杖、轻敲地面。

“从标志往前直走。”我说,泪水遮蔽视线,盐分刺痛眼睛,但我不愿把脸扭开。

爸爸每踏出一步之前,会先用手杖轻敲前方的地面。走了大约三米之后他停住脚步。爱玛儿的头就在离他将近一米的前方。她的鬈发已经不见了,皮肤烧掉的地方有白色的东西突出来。他手臂不够长,没办法够到她,于是蹲下来又试了一次。妈妈倒抽一口气。我很希望他可以用手杖去够,可是不敢跟他讲,我怕他不想用那种方式对爱玛儿。

“回来,”卡马尔叔叔恳求,“太危险了!”

“孩子们!只有他们自己待在家里!”妈妈大喊,吓得爸爸差点跌倒,还好及时站稳了。

“我去陪他们。”卡马尔叔叔转身离开,我很高兴,因为他留在这里只会让状况更糟。

“不要带他们来这里!”爸爸对他喊道,“不能让他们看到爱玛儿这个模样,也不要让娜迪亚来这里。”

“娜迪亚!”妈妈听起来仿佛是头一次听到自己长女的名字,“卡马尔,娜迪亚在你家,跟你的孩子在一起。”

卡马尔点点头,走了。

妈妈跟阿巴斯并肩坐在地上,泪水淌下她的脸颊。阿巴斯仿佛受到了诅咒,僵在原地不动,盯着爱玛儿的残骸。

“现在要往哪里走,阿赫玛?”爸爸问。

按照我的地图来看,有颗地雷距离爱玛儿的头部将近两米。阳光炙热,我却觉得好冷。神啊求求你,让我的地图是正确的。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埋地雷的时候没有按照任何模式,因为我总是在寻找模式;这些地雷是随机埋下的;没有地图的话,没人弄得清楚。

“往左边走一米再伸手。”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爸爸把爱玛儿的头拿起来的时候,我才吐出一大口气。他摘下头巾,将她几乎全毁的小小脑袋包住。

爸爸伸手要捡她的胳膊,可是距离太远,很难看出手是不是还连在胳膊上。

从我的地图看来,他跟她的手臂之间还有一颗地雷,要由我来教他怎么避开。他按照我告诉他的去做,因为他信任我。我让他走到很接近的地方,然后他动作轻柔地抓起她的臂骨,也包进头巾里。只剩下她的躯干中段了,距离也最远。

“不要往前走,那里有地雷。往左边跨一步。”

爸爸把爱玛儿的残骸紧紧搂在胸前。迈步以前,他先轻敲地面。我一路带着他走了至少有十二米远,之后又引导他回来。

“从标志那里,一直往外,那里没有地雷,”我说,“可是你跟那条直线之间有两颗地雷。”

我带领他往前行,然后往旁边走。我的脸淌下汗水,用手一抹,结果发现是血。我知道那是爱玛儿的血。我抹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抹不掉。

一阵强风将几绺黑发从爸爸的脸上吹起,从他头上摘下的白巾现在浸满了鲜血。他的白袍从上到下绽放着朵朵血花。他把爱玛儿搂在怀里,就像她以前在他怀里睡着,被他抱上楼去那样。从荒地把爱玛儿带回来的爸爸就像故事里的天使,宽阔的肩膀起起伏伏,睫毛沾满泪水。

妈妈还在地上哭泣。阿巴斯抱住她,但已不再流泪。他就像个小男子汉似的守护着她。“爸爸会把她拼好,”他向妈妈保证,“他什么都会修。”

“爸爸会照顾她。”我把手搭在阿巴斯的肩上。

爸爸跪在妈妈身边的地上,将肩膀耸到耳畔,动作轻柔地摇着爱玛儿。妈妈倚在他身上。

“别怕,”爸爸对爱玛儿说,“神会保护你。”我们就那样安慰爱玛儿,安慰了好久好久。

“宵禁五分钟内开始。”军人透过军用吉普车的扩音器宣布,“凡在外逗留者,一律逮捕或射杀。”

爸爸说来不及申请埋葬爱玛儿的许可了,所以我们就把她带回了家。

第3页 :2

2

我跟阿巴斯比爸爸先听到那些喊叫声。他当时正在全神贯注地检查我们家的橙子。他一向就是那样。几代以来,这些橙子树都是他的家族财产,他说那都在他的血脉里。

“爸爸。”我扯扯他的衣袍,把他从出神的状态唤醒。他抛下怀里的橙子,冲向喊声的源头。我跟阿巴斯紧追在后。

“阿赫玛父!”妈妈的尖叫在树间回荡。我出生时,他们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阿赫玛父”和“阿赫玛母”,好把他们的长子——我的名字包含进去,这是我们族人的传统。妈妈抱着小妹莎拉朝我们奔来。“快回家!”妈妈气喘吁吁,“他们来我们家了!”

我真的很害怕。过去两年以来,爸妈在以为我和阿巴斯睡着了的时候,就会谈起他们要来抢走我们土地的事。我第一次听到爸妈说起这件事,是爱玛儿死掉的那晚。爸妈吵架了,因为妈妈想把爱玛儿埋在我们的土地里,这样她可以离我们很近,就不会害怕,可是爸爸说不行,说他们会来抢走我们的土地,到时要么必须把她挖出来,要么就得把她留在他们身边。

爸爸从妈妈的怀里把莎拉接过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跑去。

十几个军人正在用带刺铁丝网把我们家的土地和房子围起来。我妹妹娜迪亚跪在我们的橄榄树下,抱着哭不停的弟弟法迪跟哈尼。她的年纪比我和阿巴斯小,可是比其他孩子大。妈妈总是说,因为娜迪亚很懂得照顾人,以后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爸爸边喘边问军人。

“玛哈默 哈米德?”

“我是。”爸爸说。

军人递出一份文件给爸爸。

爸爸的脸色变得跟牛奶一样白。他开始摇头。头戴钢盔的军人拿着步枪,团团围住他;他们一身绿迷彩装,脚踩笨重的黑靴。

妈妈把我跟阿巴斯拉近,她的心跳透过长袍传来。

“你有三十分钟可以打包细软。”满脸痘子的军人说。

“拜托,”爸爸说,“这是我们的家。”

“你听到我说的了,”痘子脸说,“马上!”

“跟孩子待在这里。”爸爸对妈妈说。她哭了出来。

“小声点。”痘子脸说。

我跟阿巴斯帮爸爸把东西搬出来:他过去十五年来画的一百零四幅肖像;讨论艺术大师的书籍:莫奈、凡高、毕加索、伦勃朗;他藏在枕套里的现金;他父亲亲手给他做的乌得琴;妈妈的父母送她的银制茶具;我们的餐盘餐具、锅碗瓢盆;全家的衣物和妈妈的婚纱。

“时间到了,”军人说,“我们要把你们迁到其他地方。”

“就当成一场冒险吧。”爸爸双眼湿漉闪亮,揽住还在啜泣的妈妈。

我们把东西放上马车。军人在带刺的铁丝网栅栏上开了洞,放我们出去。爸爸牵着马,我们随着军人登上山丘。路过的地方,村民全都躲得不见踪影。回头望去,只见他们把我家和橙子树都用带刺的铁丝网完全围住了。我看到他们去卡马尔叔叔家做了同样的事。他们还在铁丝网上钉上标示:禁区!不准进入!我的小妹爱玛儿死去的那片地雷荒地前面,也有同样的字眼。

我一直搂着弟弟阿巴斯,因为他跟妈妈一样哭得好惨。我也哭了。爸爸不应该受到这种对待。他是好人,一个他就抵得过十个他们。不,应该更多:抵得过一百个他们,一千个。抵得过他们全部。

他们领着我们登上山丘,穿过灌木丛,灌木割伤了我的腿,最后抵达一个比我们家鸡舍还小的土砖小屋。屋前的园子杂草丛生,妈妈一定觉得很难受,因为她最讨厌杂草了。护窗板紧紧关着,布满灰尘。军人用铁剪剪断门锁,把锡门推开。里面只有一个房间,室内是泥土地。我们把全家的物品卸下马车,军人带着我家的马和车离开了。

屋里的角落堆着草席,上头铺了折好的羊皮。壁炉里有茶壶,柜子里有碗盘,衣柜里有衣物,一切都盖着厚厚的灰尘。

墙上有幅一对夫妇和六个孩子面带笑容的肖像,背景是我家花园前面的院子。

“是你帮他们画的。”我对爸爸说。

“那是阿里父和他家人。”他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

“跟我的母亲、我的兄弟们还有你妈妈的家人在一起,”他说,“如果那是神的旨意,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把他们的东西先收进自己的木箱里。”

“这是谁?”我指着肖像上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有道粗粗的红色疤痕横过他的额头。

“那是阿里,”爸爸说,“他很爱马。他第一次骑马的时候,马拱起背猛跳,害他摔到地上,失去意识好几天。不过一醒过来,他又马上跑去骑那匹马。”

爸爸,我,还有阿巴斯,用条形图的方式,在后面的墙上挂上我们的生日肖像。爸爸在顶端由左到右写下年份,从一九四八年到今年,一九五七。一九四八年只有我的肖像。然后我们继续挂上接下来每一年的肖像,一路添上后来出生的孩子。我在最顶端,接着是一九四九年的阿巴斯,一九五○年的娜迪亚,一九五一年的法迪,一九五三年的哈尼,一九五四年的爱玛儿和一九五五年的莎拉。可是爱玛儿的肖像只有两幅。

爸爸、我和阿巴斯又把我们知道已经过世的家族成员肖像挂在侧面的墙壁上:爸爸的父亲和祖父母。又在旁边挂上遭到放逐的家人肖像:爸爸的母亲拥着她的十个孩子,背景是爸爸祖屋前面的花园。当时妈妈的父母是替爸爸家果园工作的流动工人,而那座壮观的花园就是妈妈替爸爸家建起来的,那时她还没跟爸爸结婚。爸爸当时在拿撒勒读艺术学校,有天回来看到妈妈在照料花园,就决定要娶她进门。爸爸也把自己和兄弟们的肖像挂起来——他们看着自家收成的橙子搬上海法的港口船舶,在阿卡的餐厅吃饭,逛耶路撒冷的市集,品尝雅法的橙子,在加沙的海滨度假。

正面的墙壁保留给直系亲属。爸爸在拿撒勒攻读艺术的时候,画了不少自画像。除了自画像,还有这些:我们在自家的橙子树丛间野餐;我第一天上学;在村庄广场上,侯赛因父转动洋片箱子的把手,阿巴斯和我探头往箱子的洞口里看;妈妈在花园里——只有这幅爸爸是用水彩画的,其他的都是用炭笔。

“我们的卧室在哪儿?”阿巴斯环顾房间。

“我们这个家有这么漂亮的景色,已经算运气不错了,”爸爸说,“阿赫玛,带他到外面去看看吧。”爸爸把我用两片放大镜和厚纸板管子做成的望远镜递给我。军人在恶魔之地埋地雷时,我就是用这部望远镜看的。于是,我跟阿巴斯绕到房子后面,爬上俯瞰村庄的美丽杏仁树。

我们轮流用我的望远镜看着那些新来的人。他们穿着无袖衬衫和短裤,已经在摘我们家树上的橙子了。我和阿巴斯以前就从卧室的窗户看过他们一面吞掉我们的村庄,一面扩张自己的土地。他们还引进奇怪的树种种在沼泽里。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些树木吸饱沼泽臭水,长得又肥又壮。沼泽消失不见之后,出现的是肥沃的黑色表层土。

我看到了他们的游泳池。我把望远镜往左移去,这样视线就可以越过约旦边界。原本空荡荡的沙漠里,遍布着成千上万印有“联合国”字样的帐篷。我把望远镜递给阿巴斯,让他也可以看看。我希望有一天能买到倍数更高的镜片,这样就可以看到难民的脸。可是我必须等待。过去的九年里,爸爸一直没办法把橙子销往村子以外的地方,所以我们的市场从整个中东及欧洲,萎缩成五千零二十四名变得穷困的村民。我们曾经非常有钱,可现在再也不是了。爸爸必须找工作,但工作好难找,我偷偷地想他是不是会担心。

我们住在有杏仁树的新家已经两年了,我跟阿巴斯花了很多时间在树上看以色列合作小农场。我们看到了自己从没见过的事情。男生跟女生,年纪比我大或小,牵手围成圆圈一起唱歌跳舞,露出手臂和双腿。他们有电力和绿色的草坪,院子里有秋千和滑梯。还有游泳池,男女老少穿着像内衣的东西,都在里面游泳。

村民们抱怨新来的人挖了更深的水井,把村庄原本的水引开。而且他们不准我们把井挖得更深。我们很生气,我们的水几乎不够喝,新来的人却蓄水游泳。可是他们的游泳池让我很着迷。我会在我们的杏仁树上看人从跳板上跳水,想着他在板子上会有多少潜在的能量,而那个能量又怎么在跳水时转换成动能。我知道游泳池的热能和波能不会把跳水的人抛回跳板上,而且我拼命在想,是什么物理原理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水波让我着迷,而让阿巴斯同样着迷的,是溅起水波的孩子。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跟村里的其他男生不一样。阿巴斯很有社交手腕,朋友众多。他们聚集在屋里的时候,会讨论他们的英雄——埃及总统纳赛尔,他在一九五六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中挺身对抗以色列,拥护阿拉伯民族主义和巴勒斯坦的主张。但我崇拜的是爱因斯坦。

以色列人掌控了我们的课程,提供给我们的书籍里有很多都在讲犹太名人的成就。关于爱因斯坦的书,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等我完全了解E=mc2有多了不起之后,就对他居然想得出这个方程式感到万分惊奇。我好奇他是不是亲眼看过有人从建筑物上摔下来,还是坐在他当年上班的专利办公室里想象出来的。

今天我要测量杏仁树有多高。昨天,我事先在地上插了根杆子,从我视线高度的地方砍断。我躺在地上,双脚抵着直立的杆子,可以越过杆子顶端看到树梢,等于做了个直角三角形。我就是底边,杆子就是垂直线,而视线就是三角形的斜边。我还没来得及计算完,就听到了脚步声。

“儿子,”爸爸喊道,“你还好吗?”

我站起来,爸爸一定是下工回家了,他的工作是替犹太定居者建造房子。村里其他的父亲都没有在工地上工作,部分因为他们拒绝替犹太人在被夷平的巴勒斯坦村落建房子,部分因为以色列的“希伯来劳工”政策:犹太人只雇用犹太人。因为爸爸替犹太人工作,学校里很多年纪较大的男生都在讲他的坏话。

“跟我到院子来,我上班的时候听到几个好笑话。”爸爸说完转身走回房子前方。

我又爬上杏仁树,眺望我们村子跟以色列合作小农场之间的荒芜土地。不过五年之前,那里还种满了橄榄树,现在却四处埋有地雷,就是杀死小妹爱玛儿的那种地雷。

“阿赫玛,下来。”爸爸唤道。

我顺着枝桠爬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棕色纸袋,从里头拽出一个糖粉甜甜圈。“我同事加迪给我的。”他露出笑容,“我给你留了一整天。”里面渗出了红色馅糊。

我眯眼看它。“流出来的东西是毒药吗?”

“喂,就因为他是犹太人?加迪是我朋友。犹太人啊,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的肚子缩紧。“大家都说以色列人想看我们死。”

“上次我上班的时候扭了脚踝,就是加迪开车送我回家的。他为了帮我,自己损失半天工资。”他把甜甜圈往我嘴边递来。“他太太做的。”

我叉起手臂。“不要,谢谢。”

爸爸耸耸肩,咬了一口。他闭着双眼慢慢咀嚼,再把上唇沾到的糖粉舔掉。他稍微睁开一只眼,向下瞥瞥我,接着又咬一口,用同样的方式细细品尝。

我的肚子咕噜噜叫,他笑了出来,再次把甜甜圈递给我,“人不能靠愤怒过活啊,儿子。”

我张嘴让他喂我,真好吃。爱玛儿的影像不请自来,在我脑海里浮现,让我突然对嘴里的滋味充满愧疚。可是……我还是继续吃。

第4页 :3

3

黄铜托盘上的彩色玻璃杯像棱镜一般,将从敞开的窗户洒入的阳光四处散射。各种蓝、金、绿、红在一群老翁身上弹弹跳跳。他们穿着破烂的斗篷,白头巾用黑绳固定。伊布勒罕父家族的男人们盘腿坐在细心围着矮桌摆放的地垫上,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饮料。他们曾经拥有我们村子里所有的橄榄树丛。每周六,他们都来这里聚会,不过只是偶尔在拥挤的室内交谈或打招呼。他们是来听茶馆收音机播放的“东方之星”乌姆库勒苏姆的。

我跟爸爸等了一个星期就为了听她唱歌。乌姆库勒苏姆以女低音的音域出名,声带每秒能够产生一万四千次振动,每种阿拉伯音阶她都能唱,而且非常重视歌曲含义的诠释。她的很多曲子都长达几个钟头。因为她的天赋异秉,所以大家都挤到村里唯一的收音机这儿来听她唱歌。

穆罕默德老师的汗水顺着鼻子淌下,悬在半空,就快滴到棋盘上了,他连忙伸手抹去。我们都知道他赢不了,但他从不放弃,我很佩服他这种精神。男人们挤在西洋双陆棋盘的四周,出声调侃:“哎唷唷,穆罕默德老师啊,看来你学生又把你打败了!认输吧!给别人一个机会跟村冠军拼一场。”

“不到结束,男人是不会放弃的。”穆罕默德老师移动一枚棋子。

我丢出的骰数是六六。我从棋盘上拿起最后一枚棋子,眼角余光瞥见阿巴斯正看着我。

爸爸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赶紧啜口薄荷茶——他向来不喜欢幸灾乐祸。阿巴斯却不在乎,根本不想隐藏自己的笑容。

穆罕默德老师对我伸出汗涔涔的手。“从你那个五六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他握手的力道很坚定。最初骰出大点数之后,我就用赛跑策略来击败他。

如果己方总点数大大领先于对方,应迅速将棋子越过对方,并移离棋盘。这种策略叫“赛跑策略”。

“下棋的技巧都是父亲教我的。”我看着爸爸。

“老师重要归重要,可是你才十一岁,把你变成冠军的,是你脑袋运转的速度。”穆罕默德老师漾起笑容。

“我快十二了啦!”我说,“明天。”

“给他五分钟,”爸爸对围绕在我们身边、希望跟我下棋的男人们说,“他都还没喝茶呢。”

爸爸的话让我心一暖。我很喜欢他这么以我为荣。

“棋下得超级棒,阿赫玛。”阿巴斯轻拍我的肩。

男人们斜躺在地垫上,一群群围在搁板矮桌周围;矮桌放在彼此互叠的地毯上,顺着房间的长边摆成一排一排。乌姆库勒苏姆的歌声压过了男人们此起彼落的闲谈。

侍者两手各拿一套烟管,从后面的房间冒出来——彩色长管越过他的手臂垂下来,烟草上的木炭发着光——然后放在伊布勒罕父家族剩下的那些男人面前。烟管冒出甜甜的烟雾,让空气变得浓稠,跟悬在天花板横梁上的油灯所冒出的烟雾混在一起。他们有人说到自己有一次弯下腰,结果长裤竟然裂开。我和阿巴斯跟着他们哈哈大笑。

村长走进来,在门口举高双臂,仿佛要拥抱整座茶馆。即使军政府不愿意承认,但村长仍然是我们选出来的领袖,村民每次有争议,都会去找他调停。他每天都在茶馆坐镇办公。村长正要走到后方的老座位,但又停下脚步拍拍爸爸的背。“愿神为你和你儿子带来平安。”他在我们面前一鞠躬,跟爸爸握握手。

“愿神也将平安赐给你,”爸爸说,“你有没有听说阿赫玛下个学年要跳三级?”

村长露出笑容。“总有一天,他会为我们的族人带来很大的荣耀。”

男人们走进茶馆时,都会到爸爸身边跟他打招呼,然后向我跟阿巴斯自我介绍。我一开始跟爸爸来的时候都觉得很别扭,因为这是成年男性的地盘,他们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只有寥寥几个人想跟我下棋;可是等我证明自己的厉害之后,就成了受欢迎的贵宾。我的地位是自己挣来的。现在我变成了某种传奇,是我的村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下棋冠军。

阿巴斯听说我连连胜利,就开始陪我们一起过来。他想学我这样下棋。可是我下棋的时候,他大多时间都在跟男人们社交。大家都喜欢阿巴斯,他从小就有感召力。

我右边有一群二十多岁的男性,穿着西方服饰:拉链长裤、扣领衬衫。他们看报抽烟、喝阿拉伯咖啡。很多人都还单身,我跟阿巴斯总有一天会变成他们的同伴。

其中一人用食指把眼镜往上推。“我要怎样才能进这里的医学院?”他说。

“你会想到办法的。”凉鞋师傅的儿子说。

“你说得容易,”眼镜男说,“你可以接家里的生意啊。”

“至少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儿子,我连结婚都没办法。”另一个男人说,“我父亲已经没有土地可以给我了。我到时要跟老婆住哪里?我几个哥哥跟他们的家庭,都只能跟我、我爸妈一起挤在一间房子里。唉,耶路撒冷……”

乌姆库勒苏姆的歌《我应该去找谁?》唱到一半,收音机的电池就耗光了。村民们倒抽一口气,纷纷开口抗议。茶馆主人赶到大收音机的控制板那里,把旋钮转来转去,但就是发不出声音。

“请见谅,”他说,“电池必须充电了,我无能为力啊。”

男人们开始起身离开。

“请等等,”茶馆主人走到爸爸身边,“您可以弹几首曲子吗?”

爸爸微微鞠躬。“我的荣幸。”

“各位先生,请等等——阿赫玛父答应用他美妙的音乐给大家一点娱乐。”

男人们回到原本的座位,爸爸一边弹奏乌得琴一边高唱哈菲兹、瓦哈卜和阿尔-艾崔许的歌曲。有人陪他一起唱,有人闭眼欣赏,有人抽水烟、啜茶水。爸爸唱了一个多钟头,才放下乌得琴。

“不要停啊!”他们喊道。

爸爸拿起乌得琴又开始弹奏。他很不想让他们失望,但晚餐时间快到了,他别无选择。

“要是晚餐放冷了,我太太会不高兴的,”他说,“各位,明天晚上晚饭过后,请跟我们一起庆祝阿赫玛的十二岁生日。”我们离开的时候,村民们高声道谢,纷纷跟爸爸握手。

即使这么晚了,村庄广场照样熙熙攘攘。广场中央的露天市场上,摊贩在面前的地上摆出一排排陶罐,罐里有梳子、镜子、避邪用的护身符、扣子、针线、别针、一捆捆色彩鲜艳的布匹、一沓沓新旧都有的衣物和鞋子、一摞摞书籍和杂志、深锅和浅锅、刀子和剪刀、农具。牧羊人站在绵羊和山羊旁边。笼子里装着鸡。杏、橙子、苹果、牛油果、石榴就放在油布上,旁边是马铃薯、南瓜、茄子和洋葱。玻璃瓶里有腌渍蔬菜;陶罐装满橄榄、开心果和葵花子。有个男人站在大型木头相机后面,自己半藏在黑布底下,替清真寺前面的一家人拍照。

我们路过贩卖石蜡油的男人,那是我们以前用来点灯笼和煮饭的燃料。接下来是香草贩,香草四溢的香味被隔壁的汽油味盖过去了。他那儿有治糖尿病、便秘、肝和皮肤问题的蒲公英;治消化不良和发炎问题的甘菊;治呼吸问题的百里香,还有治咳嗽的尤加利。我们看到对面有妇女聚集在公用炉子那里,一面闲聊一面烘烤自家的面团。

我们路过现在空荡荡的“可汗”,那里原本是一家有两间房的客栈,外来访客到我们村里贩卖商品,参加节庆活动,正逢收割季节,要去阿曼、贝鲁特或开罗的路上,就可以在那里借宿。爸爸跟我说,“可汗”还营业的时候,旅客会骑着骆驼和马匹过来,可那是有岗哨和宵禁以前的事了。

军用吉普的轰隆声快速闯入村落,闲谈的声音立刻沉寂下来。石头蹿过半空击中吉普车;引擎发出紧急刹车的尖锐声响。我班上的朋友伊宾冲过我们身边,穿越广场,两名军人戴着钢制头盔,拉下防护面罩,手拿乌兹枪追他。他们把他用力丢在摆满番茄的油布上,用乌兹枪的枪托抵住他的头骨。我跟阿巴斯想冲到他身边,但爸爸硬是拦住我们。

“别蹚浑水。”他说,拉着我们往家里走。阿巴斯握紧拳头,怒气在我心中沸腾。爸爸用眼神要我们噤声:不要在军人或村民面前表达想法。

我们走向全家住的山丘,路过跟我们家类似的几片小屋。这些群居的家族我都认识,这里的父亲会将土地平分给儿子,一代接一代,这样同族的人就可以住在一起。我家族的土地已经没有了;爸爸的兄弟们大多都在十二年前,就是我出生那天,被迫搬到边界对面约旦那一侧的难民营里。现在,我的兄弟们和表亲们失去了橙子树,也没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路过最后一片土砖屋时,怒气让我的脑袋轰轰作响。

“你怎么可以拦住我?”只剩我们的时候,我劈头就说。

爸爸往前走几步之后停下。“让你惹上麻烦也没什么作用啊。”

“我们必须反击,他们不会自己停手。”

“阿赫玛说得对。”阿巴斯帮腔。

爸爸用表情示意我们安静。

我们路过一堆断瓦残砾,那里原本是房子,现在是矮帐篷,有个母亲在露天火堆上煮饭,三个幼儿抓着她的袍子。我朝她看去,她低下头拿起煎锅,缩身闪入帐篷。

“十二年来,我看着好多军人进入我们的村庄,”爸爸说,“他们的心地各有不同,就像他们跟我们不同。有坏的、好的,害怕的、贪婪的,有德的、败德的,善良的、卑鄙的——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凡人。谁晓得他们如果不当军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政治。”

我用力咬紧牙关,咬得下颚发疼。爸爸看事情的角度跟我和阿巴斯不同。小径上到处是乱丢的垃圾、驴粪和苍蝇。我们缴税却没得到服务,因为他们把我们归类为村庄。他们把我们大半的土地都偷走了,只留下零点五平方公里给六千多个巴勒斯坦人住。

“人们不会用他们对我们的那种方式来对待其他人类。”我说。

“阿赫玛说得对。”阿巴斯说。

“那就是让我伤心的地方。”爸爸摇摇头,“历史上,征服者总是这样对待被征服者。坏的征服者那样对待我们,为了替自己找台阶下,就要深信我们是比他们劣等的人。要是他们能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该有多好。”

他说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我一面拔腿朝家里奔去一面吼道:“我恨他们!我真希望他们可以滚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别再烦我们了!”阿巴斯紧跟在我后头。

爸爸对着我们的背影呼唤:“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简单。我们永远都要行得正坐得直!”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山丘爬到一半,花朵的香气扑鼻而来。真高兴我们住的地方跟广场只隔五分钟的距离。我跟阿巴斯不像,他老是在外头跟朋友玩耍,跑来跑去;而我喜欢阅读和思考,跑这么快让我的肺有灼烫的感觉。阿巴斯可以跑上一整天,一滴汗都不流。我的运动神经根本不能跟他比。

各种紫色和紫红色的九重葛爬满棚架,棚架是爸爸、我和阿巴斯沿着小房子外侧搭起来的。妈妈和娜迪亚端着一盘盘的甜点,放到杏仁树附近的油布下方的储藏空间。她们整个星期都忙着烘焙。

“进去吧,”爸爸在我跟阿巴斯后面吃力爬坡,“他们今天把宵禁提前了。”

我怎么都睡不着。怒气让我变成了隐形人;睡眠一一造访我的家人,却独漏我一个。所以只有我听到了屋外的声响,是脚步声。起初我以为是吹动杏仁树的风,可是随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就知道不是。除了军人以外,天黑之后没人会外出。如果我们天黑出门,不管什么原因,都可能遭到射杀。一定是军人。我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听着声音的模式,想辨别有多少双脚。只有一个人,而且穿的不是军人那种厚重靴子。一定是小偷。我们的家这么小,为了让每个人都能躺下来睡觉,我们必须把很多东西放在屋外。我生日派对的食物现在就摆在外头,有人想要偷拿。我跨过家人沉睡的身体,虽然很怕有人看到我跑到屋外,但更怕有人偷走妈妈和娜迪亚辛苦准备的食物,那可是爸爸用存了一整年的钱买的。

寒冷让我措手不及,我赤着脚小心地往前走,用双臂抱胸保暖。夜空无月,我没看到他。汗湿的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冰冷的金属抵住我的颈背——是枪管。

“小声点。”他说。

他讲的是我们村庄的方言。

“报上全名。”他低声命令。

我闭上眼睛,我们村庄墓园的墓碑浮现脑海。

“阿赫玛 玛哈默 穆罕默德 奥斯曼 欧玛 阿里 侯赛因哈米德。”我尖声说道,巴望自己听起来很阳刚,却发出小女孩一般的细声。

“要是让我逮到你说谎,我就割掉你的舌头。”他把我转过来,往后一扯,“你这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在我家干吗?”

他额头上有道红疤,是阿里没错。

“以色列人把我们家的土地抢走了。”

他死命摇晃我,我真怕会吐出来。

“你父亲呢?”他又把我往后扯了一下。我使尽全力抓住他的手臂,想到家人正睡在草席上,在我们家的房子里,在阿里家里。

“他在睡觉,博士。”我说,多加那个头衔表示敬意,免得他在那些生日点心旁边当场割断我的喉咙。

他把脸朝我猛地凑来。万一他问起爸爸的工作怎么办?

“现在,我的同志在村庄里到处埋武器。”

“拜托,博士,”我说,“如果我可以站直,比较容易专心。”

他先把我狠狠往后推,再把我用力扯直。我看着他脚边敞开的袋子,里头塞满武器。我把脸扭开,但已经太迟。

“看看这把枪。”他把手枪按向我的脸。“要是我或者我的武器出了事,我的同志会把你全家剁成肉块。”

我点点头,对这种恐怖画面说不出话来。

“把武器藏在哪里最安全?”他瞥瞥房子,“记着,你全家人的性命就靠这个了。连你父亲都不能知道。”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我说,“他不会懂的。除了这条路,我们别无选择。藏在杏仁树后面的土里吧。”

他用手枪抵着我的颈背,架着我走过去。

“不用拿枪。”我把贴在身侧的双手举高,“我很愿意帮忙。我们都想替自己和难民营里的兄弟争取自由。”

“油布下面有什么东西?”他问。

“替我庆祝的食物。”

“庆祝?”

“我十二岁生日。”不再有枪抵住皮肤的感觉。

“你有铲子吗?”

他跟着我走。

我们挖完之后,阿里迈进深坑,把那袋武器放下去,动作就像母亲把宝宝放进摇篮那样小心。我们默默铲起堆在深坑旁的那些土,把袋子埋到看不见为止。

阿里从油布底下抓起一把蜜枣饼干,塞进口袋跟嘴里。“受过训练的、会使用这些武器的巴勒斯坦人会过来。”他的嘴巴喷出白色饼屑,“在时机到来之前,你要好好保护这些武器,要不然你家人都会没命。”

“当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可以成为族人的英雄。

我正要回到屋里的草席上,阿里却抓住我的肩膀,“如果你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们全家。”

我转身面对他,“你不懂。我想帮忙。”

“以色列就像建了一栋玻璃屋,我们要粉碎它。”他用拳头划破夜空,然后把铲子递还给我。

我回到屋里时,脚步很轻盈。我再次躺在黑暗中,躺在阿巴斯身边,因为刚刚参与的事情,身心亢奋难抑,最后才想到——万一以色列人发现怎么办?他们会把我关进牢里。他们会铲平我们的房子,到时我全家就必须住帐篷。也许他们会驱逐我们。我想对爸爸,甚至是阿巴斯说,可是我知道阿里和他的同志会杀掉我们。我在恶魔和地狱烈火之间进退两难。我必须把武器移走,我会告诉阿里,放在这里不妥当。我现在还不能挖出来,可是到时候要移去哪里?白天会有人看到我,必须等到宵禁的时候。全村的人今天晚上都会来我家。万一军人来了怎么办?万一我家人或是派对上有人注意到怎么办?对了,村庄的墓园。那里几乎每天都有新挖的坟地,放学以后可以去那里找个好地点。

第5页 :4

4

我必须去外面确定那里看起来不会让人起疑。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妈妈把蛋糕放在了我面前的泥土地上。她把我推坐下来,亲亲我的脸颊。

“你的眼睛怎么都是血丝?”她问。

我耸耸肩。

弟弟妹妹围绕在我四周。

“我生你的时候,阵痛了十五个钟头……”妈妈开始说。

“可不可以晚点再重讲那个故事?”我问。我们很快就要死了,她却想讲我出生的过程。

妈妈指着爸爸为她画的肖像,怀孕的她躺在我们家橙子树之间的泥土地上,装满橙子的木箱从四面八方遮住了她。

我抹掉额头的汗水。

“我生你的时候,以色列把坦克车开进我们的村庄,到处点燃致命的大火。”妈妈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我,“以色列人把男人跟女人分开。军人用枪指着男人的脑袋,押着他们往约旦的方向走。女人将装钱的罐子挖起来,把金子和衣服收好,贵重的东西捆成包袱顶在头上,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搂着孩子一起列队行进。等你出生的时候,军人已经离开了。”妈妈对我微笑,“因为你,我们才没变成难民。”

她示意妹妹娜迪亚,“端咖啡给寿星吧。”

我几乎无法呼吸。

娜迪亚把倒满阿拉伯咖啡的白杯子放在我面前。我大口灌下,只剩一点点。

妈妈看着我,“喝那么快会呛到。”

我把杯子递给她。她先把杯子转三次,用碟子盖住,然后把杯子和碟子都倒过来,让它们面向我。咖啡渣留在杯底。妈妈仔细观察杯子,要看看预示我未来的符号。

她的脸色一暗,身体紧绷。她一把抓起土瓶,将井水泼在地上。爸爸笑了。阿巴斯用手捂嘴。

“怎么了?”我说。

“没事,亲爱的,今天不适合解读你的未来。”

一阵恐惧袭向我。是因为那些武器吗?我会死吗?

妈妈整天都会忙着准备更多生日甜点,我必须确定她什么都不会看到。

“我想吃蜜枣饼。”我起身。

妈妈又把我往下拉。“娜迪亚,给阿赫玛拿块饼干来。”

我突然想到阿里吃掉的那些饼干。

“算了。”我说。

妈妈微微眯起眼,仿佛想看透我的古怪行径,“你确定?”

“我昨天晚上吃了很多。”

爸爸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棕色小纸袋,朝我递来。他的脸色发亮。我从他手中接过袋子,我们四目相接。

“是你想要的两块放大镜片,”他说,“给你的望远镜用。”

“你怎么会有钱买?”我问。

他绽放笑容。“我从去年开始分期付款。”

我吻吻他的手。他把我拉近,拥抱了我。

“你还在等什么?”阿巴斯问。

爸爸递给我一本书:《爱因斯坦与物理学》。

我用一只手把三厘米的放大镜放在眼睛跟摊开的书本之间,用另一只手把两点五厘米的镜片放在三厘米的镜片上方。

“你的手怎么在抖?”妈妈问。

“因为激动嘛。”我调整镜片的位置,直到书里的字变得非常清晰。

阿巴斯把尺递给我。

“三厘米。”我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显微镜底下的舌蝇。

“拿去吧。”阿巴斯把我自制的望远镜和刀子递给我。

我仔细测量,在厚纸板管子上割出两道细缝,将镜片塞进去,再用布固定住。透过望远镜看去,我的书变得好大。“功率增加了两倍呢。”

我再次拥抱爸爸。我干了什么好事?

学校铃声响起。

“我不想迟到。”我想趁出门上学再溜到杏仁树那边看看。

“我陪你走着去上学,”爸爸说,“为了帮妈妈准备,我今天请了假。”

放学之后,我路过墓园,找到合适的地点,然后直接往杏仁树走去。那片泥土地跟之前没有两样。

“过来陪我坐坐,”爸爸出现在我身边,“我又听到了几个新笑话。”

我心跳飞快,根本无法清楚思考。我把望远镜举高。“杏仁树在呼唤我了。”

“我怎么比得过它呢?”爸爸说。

我爬上我们家的杏仁树,我跟阿巴斯为这棵树取了“莎希达”这个名字,意思是“见证者”。我们花了好多时间在树上观察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这棵树感觉就像玩伴一样,值得给它取个名字。莎希达左边的那棵橄榄树,我们命名为埃玛尔,意思是“希望”;右边那棵橄榄树则叫萨达,意思是“幸福”。

爸爸倚在我们家的泥砖墙上看着我。我把新望远镜的镜片对准丹恩合作小农场的游泳池。

“我想知道爱因斯坦是不是也亲手做过望远镜。你把他当成榜样,就会有好的表现。”爸爸说。

“阿赫玛父!”妈妈叫道,“回屋里帮忙!”

爸爸朝家里走去。

我将望远镜对准村庄西边。我们家在山丘上,是村里的最高点。其他的住宅都是用泥砖搭成的单间方形房屋,屋顶方正平坦。汗水滴进我的眼睛。这一天永远不会结束吗?

爸爸又出现了。“晚餐准备好了。”

一本书砸中杏仁树,落在泥土地上。我从枝桠上跳下来。

“我讨厌数学。”阿巴斯踢起泥土,“我永远都不会做。”

“需要火的男人,会把火捧在手里。”爸爸说。

“我努力过了啊,可是一直被烫伤。”

“阿赫玛会帮你,”爸爸揽住我,“神赐给你卓越的数学头脑是有道理的。”

阿巴斯翻白眼。“谁会忘记这件事啊?”

“如果你跟阿赫玛一样,少跟朋友玩,多花点时间读书,也许做数学就不会有困难了。”爸爸挑起眉毛,轻拍阿巴斯的头。

“晚饭。”妈妈柔声说,只是要提醒爸爸她派他出来找人的目的。

“马上来,阿赫玛母,”爸爸说,“我们走吧,小鬼。”我们朝家里走去,爸爸在中间,左右搂着我和阿巴斯。

进屋后,小妹莎拉跑向爸爸,差点把他撞倒在地。妈妈和爸爸眼神交会,她露出笑容。

“让爸爸喘口气。”妈妈说。

“在这边。”爸爸指着我今年的肖像,就挂在墙壁上的生日区。

“你跟你父亲一个模样,”妈妈掐掐我的脸颊,“祖母绿的眼睛、浓密的头发、粗粗黑黑的睫毛。”妈妈挑起双眉,“你是我的杰作。”

阿巴斯和其他的弟弟妹妹都像妈妈,肤色有如烧焦的肉桂,一头难以管束的黑发,还有修长的手臂。

“把这个端过去。”妈妈把小盘的鹰嘴豆泥和塔布勒沙拉递给娜迪亚,她放在了泥土地上。

“来,妈妈准备了大餐。”爸爸呼唤我跟阿巴斯。他盘腿坐在那些小盘旁边。“我对你们发誓,她的厨艺是这片土地上最棒的。”

他看着妈妈。她扬起嘴角,低下头来。

我跟阿巴斯并肩而坐,我们每餐饭都是这样。弟弟妹妹也和我们一起围着那些菜肴席地而坐。

“这是你最爱吃的,”妈妈说,“肉馅茄子。”

我没办法直视她的眼睛。“不了,谢谢。”

“怎么了?”她看着爸爸。

“派对让我太兴奋了。”

妈妈对我微笑。

“那些是给你的。”妈妈对爸爸说,指着一盘只塞了米和松子的迷你茄子。爸爸吃素,绝对不杀生,即使为了填饱肚子也一样。

爸爸拿着乌得琴坐在石墙上,旁边是提琴手沙伊德父。

我正要走回杏仁树的时候,感觉爸爸的手搭上我的肩。

“去站在你的肖像旁边。”他说。

阿巴斯跟着一群朋友绕到房子后面。我的心里一沉。我跟爸爸站在一起,旁边就是放着我肖像的画架。

男人排成一列,勾肩搭背,开始在院子中央跳起民俗舞蹈。其他人到房子后面活动。我感觉自己腋下猛冒汗。客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年纪较大的人穿着传统长袍。

爸爸尽情高歌的时候,孩子呐喊,婴儿大叫,大家开怀欢笑。沙伊德父威严十足地轻拍提琴侧面,仔细塞进下巴,用华丽的手势在空中挥挥琴弓,把它当成魔杖一样把弄。更多孩子往后院走去。

“我们走吧!”阿巴斯回来找我。我看着爸爸,他点点头。我跟阿巴斯擦身而过,冲到房子后面,那里有一群男孩席地而坐。

阿巴斯给我一把沙子。我把它放进水桶。大家都围过来。我搅了搅水之后,拿出干干的沙子。

观众热烈鼓掌。我注意到弟弟法迪和哈尼拿着细棍,朝着埋武器的地方走去。他们每天都忙着一起寻找线索,想要解开并不存在的谜团。

我的脸上冒出汗水。“弟弟,过来跟我们一起吧。”

“我们还想看点别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着。

“不了,谢谢。”法迪说。

“我们快要有大发现了。”哈尼说。我跟阿巴斯每次问他和法迪在干吗,他总是这样回答。

我一面看着他们刮武器上面的泥土,一面在羊毛衫上搓搓发梳的鬃毛。然后我把梳子凑到阿巴斯脑袋附近,他的头发马上竖了起来。

“军事总督下令,今晚的宵禁再过十五分钟就开始。在家门外被抓到的人,一律会被逮捕或射杀。”透过扩音器,口音很重的阿拉伯话传出来。

军人像蝗虫一样涌进我的生日派对,瞪着阿巴斯的头发。今天晚上,宵禁莫名其妙提前了一个小时开始。

“派对结束了,”有个军人说,“大家都回家去。”

他们对着我们挥动枪支,我转身去找法迪和哈尼。

“快走啊。”军人对我说。我赶紧走向房子正门,可是军人还待在我的杏仁树那里。我呼吸困难。客人已经作鸟兽散。爸爸请军人吃甜点。

“别这么难过嘛,”爸爸说,“我们玩得很愉快啊,明年再办就好了。”

“快啊,”妈妈叫妹妹,“帮我铺草席。”娜迪亚和莎拉把十张草席铺在我们之前吃晚饭的泥土地上。军人离开了,妈妈把灯笼吹灭。

黑暗中,我躺在草席上,回想我正在读的物理书的下一道问题,以便驱走恐怖的想法。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在听外头的声音,担心军人是不是发现了藏起的武器。

弹弓射出一颗石子,以加速度横越两米的距离。石子到了加速度的末尾,以每秒两百米的速度离开弹弓。石子所受的平均加速度是多少?

石子从静止开始加速度。最后的速度是每秒两百米(200m/s),它以加速度a横越已知的距离:两米(2m)。v2=2ad;(200m/s)2=2a(2m)。那么a=40,000/4=10,000m/s2。

我正要开始算下一题,就听到屋外传来声响。我坐直身子,眯眼望向黑夜,拼命想决定该怎么做。来的是自由斗士?还是军人?

第6页 :5

5

砰!我们家的锡门猛地砸到地上。妈妈放声尖叫。手电筒光像鞭炮一样在屋里轰然爆开。我的弟弟妹妹逃到屋内的西南角。妈妈抱起正在尖叫的五岁的莎拉,跟了过去。爸爸把我拉回角落。我们蹲伏在一起,挤得都快成了一个人。

七个持机关枪的军人,面容刚硬、胸膛起伏,挡住了门口。

“你们想干吗?”妈妈颤抖着声音。

我们困在角落里,强光猛照着我们,让人想吐的恐惧揪住我的心。有个军人朝我们跨出一步,他的脖子粗得可以扛起驴子,机关枪托抵在肩上,手指扣住扳机,用枪直直对准爸爸。

“我们逮到你的同伙了,他全都招了,去把武器拿出来。”

“拜托,”爸爸支支吾吾,“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张嘴想说话,但声音出不来,心脏仿佛就要冲破胸膛。

“你这个肮脏说谎的垃圾,”军人气得浑身发抖,“我要把你像蟑螂一样压在墙上打烂。”

弟弟妹妹紧攀着爸爸不放。军人不怀好意地走过来。爸爸把我们推到他的背后,张开双臂保护我们。妈妈也张开手臂,挪到我们前方。两道人墙将我们几个孩子跟军人隔开。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妈妈颤抖着嗓子高声说,听起来不像平常的她,而像我们村里年老的疯婆子。

“闭嘴!”军人咆哮。

我呼吸不过来,就快昏倒了。

“你帮叛乱分子把武器偷偷运进这个国家,你以为可以逍遥法外吗?”军人用不流利的阿拉伯语问爸爸。

“我向神发誓,”爸爸声音颤抖,“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你就是个傻子。”军人抓住爸爸的睡袍,把他当鸡似的扯到房间中央。他的橄榄色皮肤在以色列人手电筒的强光之下变成白色。

“别烦他!”我尖叫着冲向军人。

他把我击倒在地,用钢头靴子踢我。

“待在角落里!”爸爸说,我从没听过他用那种语气讲话。爸爸用眼神命令我回到角落,我不得不听话。

“昨天晚上有没有叛乱分子来你家?”军人把手臂举向空中,用机关枪枪托猛敲爸爸棱角分明的脸。鲜血喷溅。爸爸倒在地上气喘吁吁。

妈妈无声地祷告着。

“不要伤害我爸爸!”阿巴斯抓住军人粗壮的臂膀。

军人把他当苍蝇似的挥开。阿巴斯狠狠摔在地上,妈妈把他拉回角落。

爸爸蜷起身体侧躺,军人用枪猛戳他的腹侧。

“别再打了,”妈妈说,“你快把他杀死了!”

“闭嘴,”军人转身直视母亲的眼睛,“要不然接下来就轮到你。”

她用双手捂住嘴巴。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这个叛乱分子,你的命运就在我的手里。”

军人又用枪托猛戳爸爸。

“你把我爸弄痛了!”阿巴斯再次扑向军人。妈妈揪住他的袍子后面,捂住他的嘴。

有个军人迟疑地低声说:“够了吧,指挥官。”

“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爸爸动也不动。我盯着他的胸膛,希望看到动静。指挥官举枪戳进爸爸瘫软的背部。空气不再循环,我僵住不动。

我想起爸爸坐在院子里,跟朋友喝茶谈笑。我真傻,早该听他的话,别蹚政治的浑水。现在我害死爸爸了。我全身剧烈颤抖。

外头有人喊道:“指挥官,我们找到了枪和手榴弹,就埋在房子后面。”字字都像子弹一样射穿我的心。

“把这个垃圾拖出去,直接丢下山丘,恐怖分子没资格让人抬。”

“不要把爸爸带走!”阿巴斯伸手要抓他们,但妈妈搂住他的脖子拦住他。

哈尼溜过她身边,扑向军人。军人抓起哈尼,把他的小手押在背后。几个军人哈哈笑。

“你的救世主已经来了,”有个军人说,“想捍卫他老爸的名誉。”

哈尼挣扎不停,绝望地想挣脱军人的手,但怎么都甩不掉。法迪抓住哈尼的腿,想把他拉开。

妈妈开始干呕。

有个军人对她吐口水。

爸爸躺在地上,无辜地微张着嘴,双眼闭合,仿佛睡着了似的,只是鲜血从他的鼻子里跟脑袋底下流了出来。军人把他软塌塌的身体拖出去,走进黑暗的夜,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要坚强啊,爸爸!”阿巴斯尖叫,“要坚强!”

外头,我听到有人近距离开了三枪。我的心抽搐起来。我望向妈妈。她坐倒在地,手臂环抱膝头,前后摇晃。没人可以救我们。我的肌肉紧绷。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我的家人紧紧依偎,放声哭号,哭声让我锥心刺骨。我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我以十二岁男孩所知有限的单纯心思,坚信自己再也没有快乐起来的一天。

第7页 :6

6

坦克车跟军用吉普车的轰隆声越来越响,我的喉咙深处涌起呕吐感。我咽不下嘴里的山羊奶酪。妈妈毫不知情地在炉子边啜茶。两个星期前他们带走爸爸以来,她的眼神变得一片空洞;随着每一天的过去,她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

现在,军队要来抓我了。我的内脏纠成一团。

我想起马旺,他十二岁的时候看到军人在街上殴打他的父亲,于是扑向军人,结果就被他们抓进成人监狱,跟以色列的罪犯关在一起,那时他的案子根本都还没送到军事法庭审理。马旺在牢房里自杀未遂两次,最后被判以六个月刑期。出狱之后,他挥舞塑料枪朝着路上的军人冲去,他们当场毙了他。

阿巴斯坐在我身边的地上,弟弟妹妹都围坐在放了皮塔饼、综合香料、橄榄油、酸奶和羊奶酪的盘子四周。他们继续吃着,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窗户召唤着我,可是我抵抗着想往外看的冲动。我想让家人享受最后一刻的平安。

山丘底下传来轮胎的摩擦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的家人僵住不动。我要怎么保护他们?阿巴斯抓住我的手。

我端详屋内——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堆在角落里的草席和羊皮毯子;架子上放着我的化学、物理、数学和历史课本,上一层是爸爸钟爱的艺术书籍;装着米、扁豆、豆子和面粉的陶罐;妈妈搁在炉子上的银制茶壶;爸爸挂在墙上的肖像,还有他钟爱的乌得琴,是他父亲亲手为他做的,从他被带走之后就没人碰过。

靴子重重踩着山坡,压垮地面。“全部离开房子!”看不到长相的军队从院子里透过扩音器喊道。

他们会在我家人和邻居眼前打我吗?他们会拿我杀鸡儆猴吗?逼大家对着我洒在皲裂土地上渐渐干涸的鲜血好好思考一番?我的生命到此结束了吗?尽管心惊胆跳,但我几乎有种欢迎的心情,终于要结束了。

妈妈恐惧地瞪大双眼。我把刚刚修好的锡门打开。十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军人像巨型昆虫一般站在院子里。

有个军人拉起面具。“出来!马上!”他是个脸颊圆胖的青少年,就像丑怪的洋娃娃活了似的。另一个军人拿步枪瞄准敞开的门口,把催泪弹射进房子,猛力击中后墙,只差几厘米就要打到我。

“快啊!”妈妈大喊,燃烧的煤气嘶嘶泄出。

我的双眼就像着了火似的。我往地上趴——烟雾会往上升,要尽量接近地面——其他人推推挤挤往外跑,我则朝乌得琴爬去。

我快憋不住气了,但还是够不到爸爸的乌得琴。

“阿赫玛!莎拉!”妈妈喊道。

莎拉?我往前方伸手,一面在烟雾中尽快移动,一面寻找莎拉。四处都摸不到她。我不能丢下她自己离开,可是我必须赶快换气。有东西缠住我的手指——是她的长发。她的脸温暖潮湿。我把她抱起来,依然没有换气,我的眼睛刺痛、泪流不止,胸口就快爆开。我捧着她的身子,盲目地勉强往前走,一到外面,连忙大口吸进新鲜空气。

烟雾从敞开的门口涌出来。我们赤着脚,身穿睡衣。娜迪亚被熏红了眼睛,几乎睁不开。妈妈倒抽一口气。莎拉额头有道大伤口,鲜血流满整张脸。她一定是在混乱当中绊倒了。我把她瘫软的小身体放在地上,不理会眼睛的疼痛,对着她的嘴吹气。我一面轻拍她的脸一面恳求:“醒醒啊,醒醒,莎拉。”再呼一口气,“呼吸啊!”

妈妈呜呜啜泣。我一次次把气吹进莎拉的嘴里。

“去拿水来!”我对着大家尖叫。

妈妈慌乱极了。“水罐都毁了!”她看着军人。我们围着莎拉不走,眼前有一个五岁孩子身体慢慢变蓝,他们似乎全都视而不见。连最近的邻居都太远了。

阿巴斯抓着莎拉的手,迅速地搓揉着,仿佛想要唤醒她。

妈妈越过我的肩膀凑过来,“救救她啊,阿赫玛!”

莎拉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我继续朝着她的嘴呼气,轻拍她的脸,什么都没用。她浑身变蓝,纹丝不动。我美丽无辜的小妹。我好想哭,但泪都干了。我觉得暗黑的悲痛就像厚重的斗篷一样扫过我,将我裹进笨重的衣褶里。

“求求你,阿赫玛。”妈妈哭喊。

我把她抬起来靠在肩上,轻拍她的背,一面上下弹动。也许她在军人攻击的时候呛到了东西。我又弹又拍。“醒来啊,求你醒醒,莎拉。”可一切都是徒劳。

妈妈终于说:“她走了,儿子。”

娜迪亚大哭,把莎拉从我这里拉过去,紧紧抱住。

“你们杀了我妹妹,”阿巴斯吼道,“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们用乌兹枪对准我们的房子。

“大家都出来了吗?”妈妈语气惊慌。

军人朝着我们的房子狂射子弹时,我快速扫视庭院。阿巴斯、娜迪亚、法迪、哈尼,还有莎拉的尸体。大家都到外面来了。

“离房子远一点!”娃娃脸军人大喊。我们已经在外面了,他们还想怎样?

让我困惑的是,他们并没开推土机来。军人带着一根根炸药走进屋里。他们摆放炸药时,我们就站在外面。

“我父亲是无辜的。”我说。

军人狠狠瞪我,我垂下头来。“他当然是无辜的。”娃娃脸奚落我。

我想对他们讲出真相,想对他们说,当时是半夜,我没把事情想清楚,我不是故意要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跟你们的房子说再见吧,叛乱分子!”军人说。

我的双腿发软。“那我们要住哪里?求求你们。”我像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哀求着,跟我想当的那种男子汉一点都不像。

“闭嘴!”军人说。

阿巴斯站在我旁边。“逮捕我就好,”我乞求,“不要惩罚这些小孩。”

“我们不想要你。”娃娃脸说。

阿巴斯满眼仇恨,瞪着军人。娜迪亚紧紧抓住莎拉的尸体,仿佛可以保护她。我抱着哭泣的哈尼。法迪捡起石头,把手往后弯。我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拉进我的怀抱,跟哈尼在一起。

鲜明的回忆闪过我的脑海。妈妈的宝贝银制茶壶和托盘——她父母送的结婚礼物。爸爸画的肖像——他过世的父亲;他弟弟卡马尔在梯子上摘橙子,放进我们用湿石榴枝编成的箱子。爸爸和他兄弟们的肖像——在死海上漂浮,装橙子的推车和驴子就停在岸边;在海法的海滩上微笑,背后阵阵海潮拍岸,橙子推车搁在一旁。爸爸最爱的肖像——他父母在一片向日葵田里野餐的画面。妈妈跟爸爸流亡在外的家人的肖像;我死去的妹妹爱玛儿跟莎拉;受到监禁的爸爸。妈妈手工刺绣的贝都因婚纱也没了。她总是告诉我,要把这件礼服留给我太太用。爸爸的乌得琴。最重要的是,莎拉,这个从来没伤害过人的小女孩。

妈妈趴倒在军人的脚边,抓住他的脚踝。“求求你,我们走投无路了。”

妈妈的绝望令我心碎。我们无处可去。我做了什么好事?我暂时放开弟弟,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臂要把她撑起来。“妈妈,拜托快起来。”她的皮肤烫烫的。“你不用这样,我们可以找别的地方住。”我咬紧牙关免得放声大吼。“我们不用求别人。”我觉得仿佛有条笨重的毯子,把我闷在厚重的黑暗里。没有救星,没有叔伯、兄弟或父亲可以来拯救我们,只能由我来保护家人。

妈妈颤抖着身子望向天际。

四个军人从我们家出来。

“都放好了。”最后一个军人说完,他们就快步远离房子。我脚下的土地打着哆嗦。好几代人的肖像;妈妈替我做的生日白袍;她的玫瑰、薄荷、欧芹、番茄秧;我们的双陆棋盘、衣物、草席和陶罐,全成了碎片残砾,随着烟雾弥漫在空气里。除了军人之外,所有人都猛咳不停。

火焰往上蹿起,墙壁烧得焦黑,在我们眼前崩塌,最后化成灰烬。我们的家没了,只剩烧红发亮的碎片残砾。火慢慢熄灭,我看到我们那两棵橄榄树——埃玛尔跟莎希达——也着火了。彻底的绝望让我双膝发软,可是接着我又注意到,我们的杏仁树毫发无伤,只是花都没了。

军人摘下防毒面具。“叛乱分子没资格有家。”娃娃脸军人啐了口口水。

为了申请埋葬莎拉的许可,我穿着睡衣、顶着烈日,在军事哨站前面枯站了五个钟头,可是怎么都预约不到时间。我们要怎么处理莎拉的尸体?如果没经过允许就擅自埋葬她,军人可能会把她挖出来。

我回到杏仁树那里,娜迪亚正坐在泥土地上,缓缓摇着莎拉。妈妈搂着哈尼跟法迪。我跟阿巴斯开始徒手在滚烫的残骸里搜寻,想找到可以抢救回来的东西。

那天晚上,娜迪亚用我的头巾裹住莎拉。“绝对不可以让虫子咬到她。”

妈妈跟娜迪亚整晚抱着莎拉的尸体,不想让她孤单。阿巴斯终于睡着了,磨牙磨得好严重,结果一颗门牙都裂了。我彻夜未眠。宵禁一结束,我就跑到哨站去,在狠毒的阳光下等待了六个钟头,他们才给了我埋葬妹妹的许可。

我跟阿巴斯走到墓园,在爱玛儿的坟墓旁边挖洞。阳光晒在背上恍如烈火,但我们马不停蹄地挖啊挖,直到洞深达两米。我跟阿巴斯整个人都烘干了,再也冒不出汗水。

“以色列人要付出代价,”阿巴斯一直嘀咕,“他们只懂暴力,只会用暴力这种语言来说话。”他停下挖坑的动作,“一定要以牙还牙。”

妈妈把莎拉小小的身体抱到墓地,娜迪亚一直没放开莎拉的手。我们吻吻莎拉的脸颊。法迪跟哈尼握紧拳头,阿巴斯的双眼木然。妈妈把莎拉往下放,却迟迟不肯松开。娜迪亚哭了。

“不,”妈妈说,“这样不对。”

最后我把莎拉从她手中抱开,往下放入洞里。我咬住嘴唇,爬出洞外之后,跟阿巴斯合力用土把莎拉盖住。填满墓穴的时候,我脑海一直浮现爸爸身处这洞穴底部,以色列人开推土机用土将他盖住的景象。我们了无希望。

我们要住哪里?我们要怎么办?我们需要一个家来抵挡夏天的毒辣热气和冬天的倾盆大雨。我们没办法建房子,连买帐篷的钱都不够。

第8页 :7

7

卡马尔叔叔替我们从村庄市场买了帐篷。过去两周,我们都露宿在莎希达底下,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那是妈妈用卡马尔叔叔帮我们找到的破布做成的。现在,我跟阿巴斯用石头把杉木桩敲进杏仁树底下的地面,宵禁开始的时候,我们六人就钻进帐篷,挨挨挤挤地躺着,小的就躺在大的上面。高温、体热、汗水、空气不足又动弹不得,让人睡也睡不着。

宵禁一结束,我又跑到军事哨站,决心查出爸爸的下落。过去四周,我天天都跟着几百个村民排队等候。有的人来申请许可是为了结婚、埋葬亲人、建造房子,或是离开村子就医、上工或上学。有几个村民跟我一样,也是来调查亲人的消息,那些亲人不是遭到逮捕,就是从村庄被带走下落不明。每天傍晚我回到家,连爸爸是否还活着都不晓得。今天会有所不同的,我到那儿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

约瑟夫父排在我后面。“你不是要申请重建房子的许可吧?”

热气让人窒息。开放式下水道、驴粪及弃置未收的垃圾,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臭气。

“我才没那么呆。”我说。

他摇摇头。“还是没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他什么都没做。”

“大家说他被虐待。”

我看着前面的三十个人。他们应该都比我住得近。如果没有宵禁,我就会在哨站这里过夜。“你为什么来这边?”我问。

“要申请许可,买我自家出产的杏和橙子。那些果树是我曾祖父种的,我认真照料,让它们撑过了干旱与战争。”

“我希望我父亲没事。”我看着地上。

“他不会有事的。”约瑟夫父说。

“他并不强壮。”

“不要低估你父亲,他可能比你想的还有战斗精神。”

“阿赫玛,”阿巴斯喊道,“过来,有事跟你说。”

“我会替你占位置。”约瑟夫父用手势要我过去。

汗水顺着阿巴斯的眉毛及下巴滴下。“他们昨天晚上把卡马尔叔叔抓走了。”

“为什么?”

“因为他帮了叛乱分子。”

难道阿里也去他家了吗?“什么叛乱分子?”我问。

“就是爸爸啊。”阿巴斯说,双眼满布血丝。

我们孤立无援了。

宵禁开始前的五分钟,我体力透支地回到帐篷,还是不知爸爸的下落。接下来的六周,我继续天天去排队,等一整天最后还是扑空。我不再上学。

我在杏仁树附近生了火,正在煮米饭和杏仁的时候,理发师的儿子出现了。我们匆匆互打招呼。

“我父亲昨天出狱了,”他说,“你知道你父亲在哪里吗?”

“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我说,“都两个月了。”

“我父亲想见你,”他不肯直视我的眼睛,“跟你父亲有关。”

要是有人逮到我跟出狱的政治犯碰面,我怕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可是跟爸爸有关,怎么可以不去?

理发师坐在帐篷角落,左眼戴了眼罩,双手都是香烟烧痕。

“抱歉,我站不起来。”理发师颤抖着声音说。

“你有我父亲的消息?”

“他在佐尔拘留所,”理发师说,“在内盖夫沙漠。”

喜悦在我的血脉里奔涌。“他还活着?”

“奄奄一息,”理发师垂下目光,“他要你去找他。你必须把他救出来。”

我头一次想怎样会更糟:爸爸被杀,还是存活下来却长期遭到刑囚?如果他们没杀死爸爸,沙漠里的蛇蝎也可能会让他丧命。

我每天都到军事总督的哨站,求他们给我去佐尔拘留所的许可。一个月后,军事总督把许可发给了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向爸爸忏悔。我会坚持跟他交换位置。想到他为了我犯的罪去坐牢,就让我难以承受。

我跟阿巴斯从我们家树上摘了些杏仁去卖,换回一丁点钱。我就用这点钱买了我这趟行程需要的六张车票。阿巴斯根本没问我能不能一起去,他很清楚我们的钱不够。

第9页 :8

8

内盖夫沙漠。我只听过这个地方的传闻,听说那里干热到什么都活不了。沙子像磨碎的玻璃一样钻进公交车窗口,扑打我的皮肤和眼睛,卡在干燥的嘴角里。

公交车终于停在一个带刺铁丝网高高围住的圈栏旁边,圈栏的每个角落都有守卫塔。我原本一心只想离开闷热熏臭的公交车,可是当我看到眼前等着我的景象,不禁纳闷那是不是地狱的景象。带刺铁丝网上有个标示,上头画了黑色骷髅,配上阿拉伯文和希伯来文的警语:警告!死亡危险。希伯来文只是做个样子——这里不关以色列政治犯。我在塑料椅子上坐得太久,腿都麻了,但还是勉强快步向前。我垂着头,经过一脸阴沉的警卫,他们拿着步枪站岗,旁边伴着德国牧羊犬。

在这个仿佛火炉的院子里,大概有一千名穿着黑色连身裤的犯人在工作。公交车抵达的时候,没人抬起眼睛。但我必须抬高视线;我必须仔细找——爸爸有可能在里面吗?万一我认不出他来呢?我快速细看每个男人,用他的高度来跟中位数相比,跟平均值的两个标准偏差相隔太远的都先排除掉,只有那些身高中等的人才可能是爸爸。有些人把沙铲进大袋子,或是拖着混凝土块到建造中的三层巨型建筑那里,他们的黑色连身裤吸收着无情的酷阳。脚手架上有人在混搅水泥,有人在搬空心砖,我的目光在上面四处梭巡,看看有无爸爸的踪影。

有个骷髅一样的憔悴犯人把铲子插进沙堆,想举起铲子的时候却浑身颤抖,人还没走到推车就瘫倒在地。他躺在那里无人理会,像只被压扁的鸟儿。

工作区域旁边,带刺铁丝网之内,还有另一个围栏,围住了巨型的帐篷,那些帐篷没有侧边,底部用木板拼凑起来,摆着一排排的垫子。

我赶紧走到栅门外的一个区域,那里有几百名巴勒斯坦人席地而坐,听着军人叫犯人的名字。那里有妇孺跟老人,还有像我这样独自前来的儿子。他们按照顺序高声宣布每位囚犯的姓名,人人都在等待。那里没有遮阴,更没有饮水。

两个小时之后,军人喊出“玛哈默 哈米德”。我走进拘留所的时候,警卫朝我涌来,其中一个问:“你来看谁?”

“我父亲玛哈默 哈米德。”我把十二岁的身子尽量拉高站直,想当个无畏无惧的男子汉。

“他就交给你了。”警卫跟我后面的人讲希伯来话,比比手势要我穿过金属侦测器。

拿着乌兹枪的警卫护送我走向一扇门。我的双眼忙着适应昏暗的光线,恐惧让我双腿肌肉发软。男人们赤身裸体沿墙站立,警卫正在搜着他们的身。

“脱掉。”警卫说。

我颤抖的身体不肯听话。

“脱掉。”

我用意志要手臂动起来。我机械地脱掉妈妈前一天用旧床单帮我做的衬衫。她在村庄广场的陶罐里搜寻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可以搭配的扣子。当天剩下的时间都花在手工缝制上,用深色的线缝出每个扣眼。警卫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抢走衬衫,丢在肮脏的地板上。

“全部脱光。”

我脱下凉鞋、长裤和内衣裤,放在衬衫旁边,然后站在警卫面前,双眼死盯地面。

“贴着墙壁。”

我抖着身子往前探身。

“摇摇脑袋。”

我摇了摇头。

警卫的手指隔着手套翻动我的头发,他嘴里的酸臭烟味让我的肠胃翻搅。他把我的脑袋用力往后扳,用手电筒探照我的口鼻。我闭上双眼。金属探针钻进我的鼻孔、耳里的缝隙,我尝到了血味。他到底在找什么?

我不愿尖叫、呜咽或求饶。戴着手套的手沿着我的身体往下游走,到了臀部和腿那里,警卫一脚撞开我的双腿。我把眼睛闭得更紧,想到爸爸。爸爸都是因为我才会沦落到这里。为了再见到他,为了对他说我有多抱歉,我什么都可以承受。

“蹲下来。”

警卫把我的臀部扳开,用探针戳刺我的肠子,痛楚让我倒抽一口气。我憋住气。探针刮过内脏时,我双眼涌出泪来,用尽全力才勉强没呜咽出声。探针往我体内钻得更深。警卫终于抽出探针的时候,我的耳鸣纾解开来。

我受尽屈辱,裸身站在警卫面前。他的年纪没比我大多少,正滴水不漏地检查我的衣物。

“穿上衣服。”他把我的衣服丢在我脚边。

我跟其他访客一起待在十米见方的等候室里,没人肯和别人眼神接触。我们人人都知道要经历什么才能到这里来,我们都觉得无地自容。女人蹲在混凝土地面上,面纱罩住了刻满皱纹的脸庞。肤质粗如皮革的男人倚在墙上,一身破烂的衣袍跟头巾。父母想逗孩子开心却白忙一场,孩子哭闹尖叫、互相推挤。我站在角落里计算人数:两百二十四个。依我估计,有四十四个不到五岁;六十八个介于六到十八岁之间;六十个人在十九到五十九岁之间:五十二个人超过六十岁。沙漠的炎夏跟众多的人数,耗光了房里的空气。

几个小时之后,警卫领着我走到设有电话的玻璃隔间。两个警卫正扶着上了镣铐、身穿黑色连身服的男人进来。我的灵魂整个泄了气。爸爸跛着脚朝我走来。军人当初闯进我们家痛打他的时候,我的肚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坑洞,现在那个坑洞扩大了两倍。

他的鼻子比以前大,偏向左边;左眉跟颧骨都比右边高。我想要逃离,我快晕过去了。可是当爸爸坐进玻璃对面的椅子、拿起话筒时,我也有样学样。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地面。他的头皮结满了痂,柔顺的发丝全都不见了。

“不会痛。”他说。

“你还好吗?”我喉咙堵堵的,说话好吃力。我的视线在房间里闪来闪去,看着聚集在玻璃窗旁边的其他家庭。

“Ilhamdillah。”爸爸低声回答,意思是“赞美阿拉”。

我能说什么?

“你母亲还好吗?”爸爸依然垂着脑袋。

“她想过来,可是太贵了。”

“我很高兴她不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揉揉眼睛。

“有人查出真相了吗?我以阿拉的生命对你发誓,我什么都没做。”爸爸语不成声,深吸一口气。“这是个天大的误会。”他吃力地继续说。“可是,关于真相的调查,我怕以色列当局会拖时间。我的牢友来这里都四年了,连个起诉的罪名都没有。你跟你母亲可能必须负责养家一年或更久。如果老天有眼,我会早点出狱,可是我们要对最糟状况做好心理准备。”他吃力地呼吸着。

“一年?”

“即使我是清白的,他们也不需要给我任何罪名,就能把我拘留很久。”

话筒滑出我汗涔涔的手。我把它再贴回耳畔时,爸爸说,“我……”

我左边的女人开始哭号,五个幼童抱紧她的腿。右边的老先生用手捂脸。

“都是我的错。”我打断爸爸的话,声音细若游丝。

爸爸第一次抬起头来。“我不懂。”

我结结巴巴说起千里迢迢要来跟他告白的事。我讲的时候,羞愧得不敢正眼看他。

爸爸凑到玻璃前面,我几乎喘不过气。

“阿赫玛,儿子啊,你才十二岁。你要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罪魁祸首是你不是我。连你母亲都不能说。”

从我开始忏悔以来,我们头一次对上目光,他苍白得跟鸽子似的。

“犯罪的是我,你为什么要代替我受惩罚?”

“他们会把你丢进牢里。”爸爸的脸部肌肉紧绷,“如果他们没把你丢进牢里,其他人就会要自己家的年轻儿子去参与这种解放行动。他们并不笨。如果关在这里的是你,我会受到更多惩罚。”

“可是应该负责的是我。”

“身为父亲的职责就是要保护你。”他轻拍胸口,双手布满香烟烫痕。“男人如果不为家人挺身而出,就一无是处。答应我,你会想办法出人头地,不要被卷进这场斗争。让我以你为荣吧,不要让我坐牢的事毁掉你的人生。你必须找到最好的办法来帮你母亲,她没有自力更生的经验。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请不要说这种话,你很快就会回家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水井,毫无东西可以抓攀。

“不,我没办法很快就回家,”他盯着我的双眼,“向我保证,你会取代我的角色。”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

“等你有了儿子,就会明白爱人胜过爱自己的意义。”爸爸语不成声,“我宁可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胸口,也不愿看到你受苦。谁晓得那些军人会怎么对付你?”他清清喉咙,“不要浪费钱来看我,你赚的钱都要用来养家,把我的心愿跟家里每个人讲。我们可以通信,我不会有事的。不要让罪恶感进入你的心,因为它就像疾病,就像癌症,会渐渐啃蚀你,直到什么都不剩。”

“没有你,我们要怎么办?”

“你母亲跟弟弟妹妹需要你。只要答应我,你会想办法出人头地。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他哽咽了,“我们只剩几分钟而已。”他讲得很快,“去扫我父亲的墓,每星期五到那边替植物浇浇水。”

电话断了线。我举起手贴在玻璃上,他也是。我们凝望对方片刻,最后有个警卫过来用力把他拉了起来。爸爸变得好瘦,起身摇晃的时候,制服里面仿佛空空如也。他挥挥手,警卫护送他离开。他头也不回穿过门口,消失了踪影。

我留在原地,希望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希望警卫会带他回来,告诉我弄错了,说要释放他。我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哭。我左边那五个孩子衣服破破烂烂,鼓着肚子,大哭着向父亲挥手道别。

我答应过妈妈,在爸爸出狱以前,不要对爸爸提起莎拉或是房子的事。

“他被关起来,什么都没办法做。”她态度很坚决。

现在我才明白她说的对;爸爸要是知道莎拉死了,怎么承受得了?

我领悟到,勇气并非不恐惧,而是无私,是将别人的利益摆在自己的前面。我一直错看爸爸。他并不是懦夫。没有他,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第10页 :9

9

我跟阿巴斯放学之后,到村庄广场替妈妈跑腿。我们路过驴子拉的拖车以及头上顶着篮子的妇女,可是村民一看到我们就连忙闪避,就像看到军人大步穿过村庄一样。

广场里,新鲜的杏和苹果在阳光中闪耀,绵羊、羔羊咩咩叫着。两个孩子探头往拉洋片的箱子里看。

我们转向茶馆,想起我赢得全村双陆棋冠军的那天。爸爸当时请茶馆里的每个人喝茶——他赊下的帐花了一年才付清。收音机大声播放约旦的最新报道,可是我毫不耽搁。

我跟阿巴斯看着杂货店结账柜台后面的木架,有阿拉伯咖啡、茶叶、沙丁鱼罐头、一桶桶橄榄油。架子下方的地上放着大型陶罐,上面标着布格麦、杜兰沙粒麦及米。我们后面有三个军人走进店里。

“博士,请给我一袋米,”我说,“米钱记在我父亲的账上。”

“他的账户被取消了。”店老板瞥着军人说,接着弯腰对我和阿巴斯低语,“很抱歉。”我不敢跟他争论,可是如果我连一点米都弄不到,要怎么当一家之主?

我和阿巴斯两手空空离开杂货店,很清楚家里最后的米昨天晚上就已经吃光了。我们没有别的了。

不管到哪里去,都会看到父子同行。为了让思绪不要一直绕着父亲打转,我就玩起数学游戏。我估计每天来到广场的村民人数,想到有什么因子会影响到这个方程式,比方说,每天上清真寺的有多少人、茶馆及商店总共营业几个小时、大家来村井取水多少次。

这个帐篷对我来说象征着毁灭;帐篷里时时出现蚊蝇、蚂蚁跟老鼠。睡觉的时候,虫子会溜进我们嘴里。我还来不及掀开遮帘爬进去,妈妈就往外推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上面写什么?”她用力把信塞进我手里。阿巴斯就在旁边开始跟我一起读信。

文字好似一波波热气,从纸上冉冉升起。我闭上双眼,一定是弄错了。我重读一遍,这辈子头一次因为母亲不识字而感谢神。这是阿拉伯文写成的制式信函,上头只有一行手写字。犯人玛哈默哈米德判刑十四年。我瞥瞥阿巴斯,他的脸色跟奶酪一样白。

我把信纸揉皱,左手用力挤压。折起的边角刺进我的皮肤。

“跟你父亲有关吗?”

“嗯。”

“他受伤了吗?”

“没有。”我把揉成一团的信紧抓在胸口。

“上面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家?”

“没有。”

阿巴斯跟我视线交会。他很识相,知道不开口为妙。

“跟他的刑期有关吗?”

我的太阳穴搏动着。

“跟他的刑期有关,对吧?”看我没马上回答,她就抢走信纸,将它摊平,瞪着直看,仿佛想靠意志读懂。

她直勾勾看着阿巴斯。“跟我说上头写什么。”

他默默不语。

十四年。就是七百三十个星期。五千一百一十三天;十二万两千七百一十二个小时;七百三十六万三千七百二十分钟;四亿四千一百八十二万四千两百秒钟。哪个数字听起来最少?我吸了又长又深的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十四年。”

根据伊斯兰历,平均一年约有三百五十四天。

“十四年?”她附和,一脸灰败。

“对。”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他忘了自己有家庭吗?他整天劝人不要蹚政治的浑水,自己却害全家的生活陷入危险?”

“不,你不明白。”那些字眼卡在我的喉咙,“即使他没有罪,他们还是可以判他刑。”

她深吸一口气。“难道那些武器是自己走进土里的吗?”

“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栽赃的。”阿巴斯说。

我用手背抹掉额头的汗水。爸爸穿着黑色连身囚服,像个畜生似的拴上链子,我满脑子都是这个画面。我想到他在露天圈栏里,被迫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搬沙。万一他撑不过去呢?我拼命告诉自己,坐牢和他死了是不一样的,顶多就十四年嘛。我的脑袋开始浮现恐怖的场面:他们把爸爸倒吊起来,用香烟烧他;让他横躺在椅面上,手脚铐在椅子底下,直到他变成残废为止。我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你说得对。”妈妈摇摇头,“你父亲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接着她的双腿一软,我跟阿巴斯及时接住她,扶她坐下。她抽噎着,把皱纹满布的脸埋进沉重的臂膀。她的痛苦吓坏了我。

“我们该怎么办?告诉我啊!”

“我会养家。”我说。

“做什么来养家?”她双手抱头,闷住了声音。

我的心更沉重了。“我会去替犹太人盖房子。”要不然还能做什么?我再次被困在恶魔和地狱烈火之间,进退两难。

“我怎么可以让你养家?”她问,“你只是个孩子啊。”

“面对好事情,选择起来会很困难。面对坏事情,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重复了爸爸的回答。以前问爸爸为什么去替犹太人工作,他就是这样回答。“你等着看吧,我会学习从狮子的嘴巴里拿钱。”

妈妈双眼噙泪。“愿神保佑你的每口呼吸、每个步伐。”

“我也要工作。”阿巴斯说。

妈妈摇头。“你太小了。”

“我们一起工作会比较轻松。”阿巴斯对我微笑。

“我明天就开始上工。”我坚决地说。我这才意识到还没跟她讲米的事:我们今晚没饭吃了。原来做个男人比表面看来还困难多了。

“我也是。”阿巴斯说。

“你才十一岁。”妈妈提醒他。

“面对好事情,选择起来会很困难。面对坏事情,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阿巴斯带着淡淡的笑容重复。

第二天早上,妈妈到帐篷外面煮水,发现帐篷旁边放了一袋米。杂货店老板卡里尔父一定是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冒险把米送来了。妈妈用井水替我们泡茶,这些茶叶已经重复泡了一星期。我抓起水罐,将冷水倒入茶里,这样就不用等茶冷却。我跟阿巴斯大口灌下茶,然后奔下山坡。

只有我们来到村庄入口。我记得爸爸跟我说过,他是误打误撞才开始替犹太人工作的。有天他一觉醒来,要到以色列合作农场去帮忙摘橙子。他是头一个在入口等候的人,那时有一卡车的犹太工人开车路过。他伸出手臂,以为那就是合作农场的卡车。卡车停下来,司机告诉他,他们是建筑工人,强壮的阿拉伯廉价劳工恰好可以派上用场。他决定去试一试。

我和阿巴斯听到引擎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马路中央。卡车朝我们直直驶来。我不在乎,为了逼它停下,我无所不用其极。司机在我前面几米的地方猛踩刹车,卡车滑到路边。我跑到驾驶室窗户那里,阿巴斯摊开手臂在车子前面站定。

“请雇用我们。”我整晚都在脑袋里演练这句希伯来文。

“你们是小孩。”司机上下打量我们。

“我们很强壮。”

“让开。”司机猛按喇叭。

“我们今天免费上工,如果表现得不好,就不用付我们钱。拜托,给我们一个机会。”

“免费?”司机眉毛一挑,“有什么玄机?”

“我父亲没办法工作,我们有一大家子要养。”我深吸一口气,“我们需要钱。”

“如果表现得不好,你们两个就自己走回来。”

“你不会后悔的。”

“我已经后悔了。”司机比比手势要我们到后头跟其他工人一起坐。

我跟阿巴斯爬上载货区。橄榄肤色的工人坐左边,浅肤色的工人坐右边。

“你们以为自己在干吗?”橄榄肤色的工人用希伯来文问,有浓浓的阿拉伯腔。

“我们要去工作。”我用阿拉伯语说。

“在这个国家,我们说希伯来文,”橄榄皮肤说,“不欢迎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文。”

阿巴斯张嘴要回应。他向来勇于挺身捍卫自己跟别人,结果好几次都在学校跟人打了起来。我用尽全力握紧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看。

我和阿巴斯移到角落。卡车加速驶离村庄。大家把我们当害虫似的,愤愤瞪着我们。我跟阿巴斯一有机会独处,我就要他保证,不管怎样都不要回应别人。我知道对他来说有多困难,可是他也知道我们全家的福祉都仰赖我们了。他向我做出了承诺,我知道他不会让我失望。

第11页 :10

10

休息时,来自俄国、波兰、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跟立陶宛的阿胥肯纳吉犹太人一起坐在橄榄树下,说着我不懂的语言,不是我们在学校学的希伯来文。他们大多有浅色眼眸,在太阳底下会眯成细缝,白晳皮肤会晒成亮红色。他们是我们的老板,不是从有树遮阴的凉爽地方,就是在我们打造中的建筑里下指令。

另一片橄榄树下坐着伊拉克、也门、阿尔及利亚、利比亚跟摩洛哥来的塞法迪犹太人。他们喝着茶和咖啡,用阿拉伯语交谈。伊拉克人告诉也门人说,阿胥肯纳吉犹太人讲的是意第绪语。我猜,塞法迪犹太人只是为了不让阿胥肯纳吉犹太人听懂他们说的话,所以才讲阿拉伯文。

塞法迪犹太人喝热饮的时候,阿胥肯纳吉犹太人会笑他们。“嫌天气还不够热吗?”俄国人指着他们的咖啡。阿胥肯纳吉犹太人不懂得什么叫热。

休息时间,我跟阿巴斯还是继续工作。

“机器人兄弟!”我们的大老板约西是波兰犹太人,打手势要我们过去。他看到我们没停下来休息,就替我们取了这个绰号。

阿巴斯看着我,满眼不信任。“没关系的。”我要他放心。

约西在半路跟我们会合。我们两个加起来好小,可以塞进他的影子里。

“我改变主意了。你们值得我付阿拉伯人的全薪。可是要知道,要是让我看到你们有人偷懒,我可以再改变想法。”

我在想他说阿拉伯人的全薪是什么意思。我们赚的钱还不到爸爸的几分之一。“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说。

我跟阿巴斯从停在路上的卡车上搬下空心砖,一次次填满推车,然后推到工地那里卸货。我们身高只有其他工人的一半,所以两人合力推车。我的背好痛,衣服被汗水湿透,沾满了尘土。我们从地基开始建造住宅。我跟阿巴斯开工之后的一个星期内,就建好了一楼,二楼也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阳光毒辣。我跟阿巴斯把空心砖装进推车时,他用双手抵着背部呻吟。

“你还好吗?”我看出了他脸上的痛苦。他模样像个老人,而不是十一岁的男孩。

“弯腰让我的背好僵硬。”

“站直吧,我递砖给你,你只要负责放进推车。”我弯腰传空心砖给阿巴斯,等推车一装满,就一起推去给泥水匠。我们推着车子经过塞法迪犹太人身边时,我跟那个伊拉克人对上了视线。

“看什么看?”伊拉克人用希伯来语问我,阿拉伯口音很重。喝了多年的咖啡和茶,他的牙齿上满是污渍。他从十几米之外朝我用力伸出手臂,一副打算扭断我脖子的样子。我垂下目光,继续往前推。

“Ben Zonah。”意思是“妓女的儿子”。伊拉克人用希伯来语咒骂我,虽然以色列人几乎都用阿拉伯语骂脏话。

午餐时间,我们都去车斗拿自己的纸袋,然后回到自己惯坐的地方。我和阿巴斯单独吃饭。

伊拉克人和也门人要先用手指把米饭揉成球才吃。阿胥肯纳吉犹太人用刀叉和汤匙吃饭。妈妈给我和阿巴斯准备了皮塔饼和一袋米饭配杏仁。

“喏。”我把皮塔饼递给阿巴斯。他把饼撕成两半,把稍大的一半给我。“不要,你吃就好。”我递给他,但他不肯接。“拜托,阿巴斯,如果你不拿,我就要丢掉喔。”我举高作势要扔掉,他在最后一刻才抢走。我拿了较小的那块,把那袋米饭放在我们之间的地上,这样就可以用皮塔饼把饭舀起来吃。吃完之后,阿胥肯纳吉犹太人和塞法迪犹太人都把袋子、垃圾丢在一起,而我把我们的袋子折好塞回口袋,这样妈妈第二天就能再用。

每天离开以前,我和阿巴斯总是会路过垃圾堆。昨天,我们在那里找到一件旧衬衫还有收音机电池,几天之前还找到过塑料玩具车。虽然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蝗虫过境之后去捡剩橄榄的人,但并没有就此罢手。搭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紧抱犹太人不要的垃圾,他们都在嘲笑我们,我们并不在乎。

伊拉克人最糟糕。我不知道为什么。卡车停在他家前面放他下来的时候,至少十五个年纪有大有小的孩子,蓬头垢面地跑来跑去。他太太有孕在身,缺了颗门牙,顶着发卷就到外头来。他们住在阿拉伯式的房子里,以前用石灰水刷白过,但现在早已变成泥一般的颜色。洗过的衣物晾在绳子上,院子里四处丢着垃圾,花园里杂草丛生。

太阳开始朝西边的地平线落下,约西停在我们村庄外面的马路上,我跟阿巴斯跳出车子。我们痛苦地走回家里的帐篷。我背部和脖子的肌肉紧绷,让我脚步踉踉跄跄,仿佛拖着手铐脚镣走路。

妈妈要我写信给爸爸,告诉他我们找到工作了。她说让他认为我们没事是很重要的。爸爸回信说他希望我们可以留在学校。我十分伤心地回信给他说,那是不可能的。

第12页 :11

11

手上的柏油怎么都去不掉。水不管用的时候,就用沙,这是爸爸以前教我的诀窍。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能会连皮肤都搓掉,这时传来有人上坡的脚步声。

“阿赫玛。”穆罕默德老师叫道。

我无地自容地把双手藏在背后。

“你严重旷课,完全不可原谅。”

不然他想要我怎样?

他走过来,跟我相隔一米站着。“不要背弃你的天赋。让它们成为光亮,带领你度过人生。眼前有障碍的时候,就仰望你的光亮。”他挑起我的下巴,让我仰头面对他。“你注定要做大事的。”

我躲不开他的视线。“我没有选择。”

“总是有选择的。”

“我整天都要工作。”我稍微别开脸,想闪避他满怀怜悯的逼人目光。

我想起自己念完三年级那天。我们在教室里举行小小的典礼,穆罕默德老师把证书颁给每个学生。颁完之后,他又把我叫上台。

“这份证书要给班上最顶尖的学生。”他跟我握手,给我两边脸颊各一吻。“大家好好看着这个小伙子,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我们族人之光。”爸爸当时用食指跟中指比出胜利手势。

“我想帮你补习,”穆罕默德老师说,“在你每天下工之后。今天晚上就开始。你吃东西了吗?”

“吃了。”我说谎。我饿坏了。

“现在就来我家,离宵禁还有两个小时。”

往他家每走一步,我双脚上磨破的水泡都一阵刺痛。我们坐在他家厨房的桌边。

“要不要拿点东西给你吃?”他问。

“不用,谢谢。”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胃咕噜作响,我赶紧用拳头猛挤肚子。

他在石板上写了道数学题目,然后递给我。整天提着热柏油上脚手架,手无力又有烫伤,可是我不在乎。如果像穆罕默德老师这样的人对我有信心,我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做好。

第13页 :12

12

一道阴影笼罩住我。一定是军人;现在再也没人会来探访我们了。阿巴斯在我旁边缩起身子。我慢慢转身。

“是卡马尔叔叔。”我说。他出狱了,脸颊凹陷、肩膀低垂,跛着脚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阿巴斯摇摇头。

“我跌倒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拄着拐杖。

“扭伤了脚踝。”

他的手腕缠着绷带。

法迪跟哈尼坐在帐篷外面的尘土上,比较弹壳的异同。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会被送回牢里的。”

“我必须见见你们。”

我跟阿巴斯不曾以男人对男人的身份跟叔叔讲过话。以前每星期他至少会来我家三次,不是下双陆棋,就是跟爸爸一起抽水烟。他们会聊起以色列国建国以前的日子,那时可以在巴勒斯坦境内四处游历。

爸爸和卡马尔叔叔讲起地中海沙岸上的沿海平原,一片片丰饶的土地就在平原外围。山峦起伏。溪流跟丰沛的瀑布,让加利利的山丘整年绿意盎然。西岸有绵延起伏的丘陵,丘顶岩石遍布,低谷土质肥沃。

我和阿巴斯自己画了地图,把巴勒斯坦划分成各个区域(阿卡、海法、雅法、加沙、提庇留、拜桑、拿撒勒、杰宁、纳布卢斯、拉马拉、耶路撒冷、希伯伦、巴叙瓦、图卡瑞姆、拉姆勒、萨费),在上面标出他们游历过的地方。只要爸爸跟卡马尔叔叔提到巴勒斯坦一百多个村庄或众多城市里的任何一个,我和阿巴斯就会在地图上标出来。

他们常常谈到巴勒斯坦的“新娘”——雅法。从这些谈话里,我和阿巴斯得知,十九世纪中期,巴勒斯坦培育出“夏木地橙”,又叫“雅法橙”。雅法是座大港,到了一八七○年,已经通过帝国跟全球的经销网络,出口了三千八百万枚这种橙子以及其他商品。爸爸甚至讲到了特拉维夫,就是犹太人在雅法旁边的沙丘上建造的城市。爸爸唯一没讲什么好话的就是内盖夫沙漠,遗憾的是,那里依然是沙漠。

站在我们面前的男人一点都不像卡马尔叔叔。他以前不仅笑口常开,也爱谈他的大冒险。看到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很难过。身为一家之主,我做了爸爸也会做的事。“我们很感激你为我们做过的事情。”我把井水倒进浅锅,让阿巴斯放到火上煮开。“可是你自己家里有十个人。”

“我想帮忙。”他说。

我努力装出成熟的语调:“他们会把你送回牢里的。”

卡马尔叔叔东看西看,压低声音:“你父亲状况怎样?”

“他写信说他还好。他说有个警卫不小心听到他在唱歌,拿了一把乌得琴给他,他就弹弹唱唱娱乐他们。”

水开始沸腾,阿巴斯把米倒进去。

“嗯,那些可怜的警卫一定也很苦闷吧。你们还好吗?”

“阿巴斯,把法迪跟哈尼带进去。”我指着帐篷,阿巴斯马上照办。我们这个双人团队默契十足。

“愿阿拉怜悯你,卡马尔叔叔。”哈尼说完就隐入帐篷。

法迪继续在外面盯着卡马尔叔叔看。

“进去啦!”阿巴斯把他推进去,然后回到我身边。

“你们小朋友都还好吗?”卡马尔叔叔问。

“还好。”我跟阿巴斯同声回答。

“真是不公平啊,”他低声说,“我替你父亲担心。监狱……”

我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要是让妈妈或弟弟妹妹听到还得了?“我们晚点再谈。”

“他们完全不顾人权,”他弓起身子低语,“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有自己的家庭。”我说。

“而且你们自己也住帐篷。”阿巴斯补充。

“他们不会放你父亲走的。那些武器是谁的?是不是他们想抢走这座山丘,才故意栽赃的?他们有不少狙击塔。”卡马尔叔叔摇摇头。

我把米饭从火上拿开。“我们晚点再谈。”

“他们为所欲为。”他说。

“拜托,现在别说这些。”我用最夸张的方式,朝着帐篷的方向把头一点。

“十四年啊。”他摇头。

妈妈拿着湿布走出帐篷,这是用来帮娜迪亚降温退烧的。娜迪亚整晚意识时有时无,体温一直往上蹿。万一传染给法迪、哈尼,或者更惨,传染给我或阿巴斯,那该怎么办?我们生不起病啊。

阿巴斯把那锅米端给妈妈。

“再过几分钟就要宵禁了。”我说。

卡马尔叔叔盯着地面。“你们一定很难熬。”

我站起来,仿佛想把他的同情跟自己隔开。“我们还过得去。”

“那……”他头也没抬就问,“你父亲说他们都怎么对他?”

我不想谈这件事,他为什么就是不懂?“我要去看我母亲的状况了……”

“他看起来怎样?”

爸爸像畜生一样被铐住的景象朝我排山倒海而来。卡马尔叔叔用双手捂住眼睛。

“我好想帮忙。”他脸部肌肉紧绷,身体颤抖。“请原谅我。真的,我好难过,抱歉。”他的双眼涌出泪水,转身走下山坡。

“我们还好。”我对他呼喊。可是我们一点都不好。我要怎么买鞋给哈尼?他穿的凉鞋太小,廉价的搭扣已经断了,两个星期以来他都赤着脚走来走去。屋子全毁以后,家里的人没有一顿吃得饱;我们永远都处在饥饿状态。有时,我考虑在下午溜进丹恩合作小农场偷水果,可是想到带刺铁丝网、荷枪实弹的警卫、惨遭几顿毒打,就退却了。我对不起家人。

每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就去穆罕默德老师家。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我可以暂时逃离我的炼狱。跟穆罕默德老师共度的时光,是我一天当中最珍惜的时间。我内心知道,穆罕默德老师的手中握有实现爸爸愿望的钥匙。

我在老师身边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自己孤零零扛着重担,会觉得我们是个团队。我在他身边时,可以看到未来的可能性。如果爸爸入狱是某种信念的试炼,那么我就要靠自己对科学的信任,陪着他渡过难关。在宵禁之前赶回帐篷后,我会继续靠着月光和来自丹恩合作小农场的照明读书。我也负责替阿巴斯补习,可是他常常累得无法跟我一起念书。

杏仁树莎希达上面披了张床单,我上床以前,会到床单后面洗澡。我买了一个小锡缸,白天妈妈会把水拖上山丘。每天晚上,我总是等到最后才站在缸里,用水泼淋全身。

我知道,只有靠我更卖力地工作,才能改善全家的处境。

第14页 :13

13

我推着装满空心砖的推车正要往地基去的时候,胆汁从食道涌上来。阿巴斯正在工地里把横梁钉在一起。我坚持要他去做那份工作。因为在莱买丹斋戒月期间,要顶着户外的热气工作实在太辛苦。阳光像要烤焦人似的,我却猛打冷战,皮肤冰冷又潮湿。

不管多渴,我都不准自己喝一口水。依照清真寺教长的说法,如果莱买丹期间认真斋戒,阿拉不只会原谅我过去的罪孽,也会响应我的祷告。烈日灼身,我磨薄的衣物没什么保护作用。

我祈祷今晚会看到弦月初升,这样长达一个月的斋戒就可以结束。接着我却开始后悔自己有这种想法。这是一年当中最神圣的月份,是《可兰经》初次公之于世的月份。过去二十九天以来,我只在曙光乍现的时候吃一点点米饭,喝少许的水,整天剩下的时间都斋戒禁食。早上六点,我们就已经开始忙着工作,而现在天空正渐渐暗下来。

双手水泡破皮的地方红肿发痛,空心砖磨着我的伤口,最后流出了血来。可是我继续把砖搬下卡车。尽管已是傍晚,空气却还是跟火一样热。我不再出汗,视线模糊。这天感觉永无止境。不管怎样,我都继续下去。我在心里不停重复教长的话:“如果你斋戒整个月,罪孽就会得到赦免。”

我尽快把推车上的砖卸下,只有在推车空了的时候,才勉强抬起头来。空气中似乎充满了雾气,但这不可能。

突然间伊拉克人揪住我的衬衫,赏我脑袋一掌。我凭着本能连忙举高双臂,保护自己的脸。我惊愕地缩起身子。

“艾维!”俄国人说,“放开他。”

“他动作太慢,”伊拉克人说,“我要管管他。”

俄国人朝伊拉克人凑近几步,“滚开!”

“我警告你,”伊拉克人说,“不要在阿拉伯人面前害我丢脸。要是我不管管他跟他的混蛋弟弟,他永远都不会再听我的话。”

感谢神,阿巴斯听不到这番话。

俄国人反驳:“善意才会造就忠诚。”

伊拉克人涨红了脸,感觉很危险。“那今天剩下的时间要不要干脆让他们休息算了?”他脖子青筋暴凸,“最好房子会自动盖好。”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吐在推车旁边,接着一切变成漆黑一片。冷水泼上我的脸。一张模糊的脸朝下瞅着我,是阿巴斯。

“感谢老天,”阿巴斯哽咽地说,“你晕倒了。”

“我有没有喝到水?”

“没有,要我拿一点给你吗?”

“绝对不行。”

他伸手拉我起身。

“卡车到了。”阿巴斯说。

我慢慢站起身,把头发跟衣服上的尘土拍掉。他扶着我走。我们跟男人们一起挤进车斗,大家的汗臭味让我的肚子翻搅想吐。

我们路过等在村庄入口的孩童。合作农场的卡车在我们后面停下,孩子各自奔向自己的父亲,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笑呵呵的好快乐。我瞥瞥阿巴斯,他脸上的神情是愤怒还是悲伤?

我们爬上山坡的时候,每间房子都飘出烤羊肉、烤蒜头跟炖蔬菜的香气。大家都在准备开斋的庆祝。

“你想妈妈会准备特别的饭菜吗?”他问,声音里带有一丝希望。

为了他好,我祈祷她会。我们这阵子一直吃杏仁面包、杏仁奶油、生杏仁、烤杏仁、杏仁米饭,还有杏仁汤。有杏仁树是我们的福气。可是今天是节日,每年过节的时候,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吃酵母煎饼饺来纪念爱玛儿。那是她最爱的点心。我们今年还有办法这样做吗?

“爸爸以前是怎么养家的?”阿巴斯问。

“我们以前的生活,靠的大部分是他卖橙子存下来的钱,”我说,“而且爸爸以前建房子的工资,是约西付我们的两倍。我们的工作量比不上大人,而且家里有更多开销。不要忘了,我们以前的东西全都毁掉了。”

我比平日还饿几倍。胃抽着筋,仿佛想要吃掉自己的内壁。我用双手压住肚子,想要缓和那种疼痛。

我开始计算树上每年长出来的杏仁数量,就从树上有几根枝桠算起。

“阿赫玛,”阿巴斯说,“你先去净身吧。”

“那宣礼员要召集大家祷告的时候怎么办?”

“召唤过了,你那时候晕倒了啊,”阿巴斯说,“早就有人看到弦月了。去吧,你是老大。”

妈妈把水罐传给我,我把水倒在手上,然后清洗嘴巴、脸、手臂和双脚。也许我净身净得太匆忙了。教长说我们必须在纯净的状况下祷告。我把每件事都做对是很重要的,也许对爸爸会有帮助。娜迪亚净身完毕的时候,我又洗了一次手。

“你在干吗?”阿巴斯问。

“刚刚有几个地方没洗到。”

“快嘛!”阿巴斯说,“我快饿死了。”我注意到他双眼凹陷,眼圈好深。

我、阿巴斯、法迪和哈尼在我们帐篷外面,面对麦加,并肩站成一排,妈妈跟娜迪亚在我们背后。我们身体站得笔直,脑袋低垂,双手贴在身侧。

“Allahu Akbar. ”我们开始祷告。意思是“神是伟大的”。

我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吃的是炖菜、炒蔬菜、清真肉品,我们以前开斋的时候总是吃这些东西。菜肴的幻象出现了:又脆又热的炸豆丸、香甜的果仁蜜饼。

我们每个人只分到一碗白饭。饭后,我和阿巴斯坐在角落里,就着灯笼的光线读《可兰经》。我们的衣服破得没办法穿进清真寺。我悄悄祷告,希望巴勒斯坦自由斗士可以逮到以色列人,这样爸爸就可以用交换囚徒的方式出狱。

那晚在黑暗中,我听到妈妈啜泣。她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我的肚子因为饥饿而抽筋。接着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自制武器来抓动物。

星期五下午是犹太人的安息日,我们不用上工,所以我和阿巴斯就到村庄仅存的牧草地去设陷阱,想抓兔子和小鸟。我们小心走着,寻找动物的睡窝、觅食处以及饮水洗澡的水坑。我们运气不错,恰好找到兔子洞。

我们在洞口的两边席地躺下,再把我做的套索棒摆在上头,是我用上班时从垃圾堆捡来的长杆和铁丝做成的。铁丝活结套索对准洞口,我们等着兔子现身。

躺在地上时,我看到一群绵羊朝我走来。我不用从本来的位置移开,就可以越过高高的草看到它们。它们的短脚踢起灰尘,叫声就像乐器的共鸣。它们行进的时候,左蹦右跳,用头撞来撞去闹着玩。

一个牧羊女孩出现在它们当中。她是个纤细的女孩,黑色鬈发长到后腰,一双闪亮的绿眸。她好娇小,怎么可能有办法独自放牧这整群羊?她用杆子利落地拍打每只想要脱队的羊。我们四目交接。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我对她微笑,她也报以笑容,眨眼间她跟羊群就过去了。

星期六早上,我带着刺矛、木板、叉杆和铁丝套索,又去了兔子洞那里。我对阿巴斯说他不用来,说我自己三两下就能架好陷阱,其实暗中希望能够再见到牧羊女孩。我在兔子活动路线的两边都架起叉杆,在两根直立叉杆上面横放另一根杆子,上头的铁丝套索悬垂下来,我静静守候。

风把女孩呼救的声音吹到我的耳畔:“救命啊!”

我拿着刺矛跟木板奔向声音的源头。牧羊女孩贴着树干,一只毛皮凌乱的豺狼正朝她步步进逼。我冲到她面前,对着那头生物挥动双臂,可是它并没逃跑。这时我才看到它嘴上的唾沫。它继续恍恍惚惚似地朝我们走来。

我冲向豺狼,把矛刺进它的脖子,另一只手拿板子猛砸它的脑袋。它倒在地上开始抽搐。我一次次不停击打,直到它动也不动。

我可能陷入了震惊的状态,只是怔怔地站在那个动物旁边,不敢相信自己想也不想、毫不畏惧就做出来的事情。牧羊女孩跑过来抱住我。她一定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火了,因为瞬间她就放开我,退后一步。

“你有没有被咬到?”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我问。

“没有,还好有你的帮忙。”她脸一红。

“羊呢?”

“应该都没被咬到,”她说,“豺狼平常都会跑开,这只不一样。”她面带笑容,开始轻拍绵羊,几秒钟之内就离开了。

背后的树丛一阵骚动,让我猛然一惊——万一有更多豺狼怎么办?我连忙转身,可是什么都没有。是我的陷阱!我的套索逮到一只大白兔。我抓住兔耳把它拎起来带回家,也许我就要转运了。

第二天,犹太人把我遇到牧羊女孩的那个区域宣布为“禁区”,不准我们进去。我杀死染上狂犬病的豺狼,这消息传遍整个村落。村民遇到我的时候,用眼神向我道贺。关于这个故事的细节,阿巴斯反复要我讲了无数次。弟弟妹妹都把我当英雄,但我却觉得很空虚,我不觉得杀戮有什么英勇的。那只动物已经病了,我只是为了自我防卫和保命才这么做的,并不觉得很光荣。我只对爸爸吐露了心声,他回信说,如果是他,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第15页 :14

14

那辆平板卡车停在我们的工地,要送树过来。“你们两个要去哪里?”也门人问。

“买树苗。”我说。

阿巴斯摇摇头。“什么?”

“向犹太国家基金会买树?”也门人用怀疑的语气说。

司机让我看当天有现货的不同树种:柏树、松树、杏仁树、无花果树、角豆树和橄榄树。阿巴斯站在我背后一米的地方。

“我买那株。”我指着橄榄树苗。

司机蹙起眉头。买那株树苗和一点矿粉花了我们一整天的薪资。

“你疯了吗?”阿巴斯绷紧脸。

“我们要种这棵树来向爸爸致敬。”

“用向犹太国家基金会买的树?他们偷走我们的土地,还不准我们从土地得到好处。他们才不需要我们的钱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都被他们控制了。”

我耸耸肩,“要不然还能到哪儿去买?”

那天傍晚下工之后,我和阿巴斯把家人召集过来,围在杏仁树四周。我举高那株橄榄树苗说:“在爸爸出狱以前,我们每年都要种一棵橄榄树来向他致敬。”

我拿起那把陪阿里掩埋武器、后来又葬下莎拉的铲子,和阿巴斯一起挖出大小足以容纳树苗的区域,然后又把妈妈准备的腐烂透的驴粪铺在上面。种完之后,妈妈在表面铺撒了矿粉。

妈妈跟弟弟妹妹围着树木坐下,我朗读爸爸信里比较重要的段落:

你想种橄榄树来向我致敬,这份心意让我双眼泛泪。你是不是向犹太国家基金会买树苗,这一点我并不介意。我祈祷我们族人和犹太裔以色列人总有一天可以携手合作,共同建造这个国家,而不是摧毁它。

我把信放下,跟法迪对上目光。

“你们两个都疯了。”他想起身,但妈妈把他按住了。

“想想对爸爸的回忆,想想你最喜欢的。”我说。

“爸爸的手很巧,做东西没有人比得上,”阿巴斯说,“记得那辆推车吗?”是我和阿巴斯帮爸爸一起用木头做出来的。想到要用锡罐当成车轮的是我。他拉着我们穿过村庄中央的时候,大家都盯着看。

“还有那个火箭发射器。”法迪说。发射器是爸爸用废弃水管和空水瓶做出来的,可以射到杏仁树的树梢那么高。

“还有跳绳。”娜迪亚说。爸爸在上班的地方搜集废弃的绳子回来。

“不要忘记弓跟箭,”阿巴斯说,“还有厚纸板做成的靶心。”爸爸、我和阿巴斯折下杏仁树树枝做成弓,在厚纸板中央画上黑点,周围配上好几个同心圆,挂在树上当靶子。我和阿巴斯花了好多个钟头,努力想射中靶心。

“最棒的是那个双陆棋盘,”我说,“记得他在石头上涂漆,把它们变成棋子。”爸爸花好多时间陪我下棋,直到我变得所向无敌。

“我们去墓园给爷爷扫墓吧。”我说。以前每个星期五,爸爸去清真寺之前都会先到墓园,给他种在父亲坟前的花卉浇水。爸爸坐牢之后,轮到我扛起这份工作。

“扫完墓之后,就去清真寺吧,”妈妈说,“你们父亲以前每星期五都去。”这对妈妈来说很重要,我告诉自己。

我、阿巴斯、法迪跟哈尼站在清真寺的地毡上,地毡铺在釉烧瓷砖地板上,一对对父子都站在那里,妈妈、娜迪亚跟妇女们站在后方。卡马尔叔叔跟他儿子也在。我忍不住感觉到大家的同情,这让我很伤心。我看着标示出麦加方向的那座壁龛。我记得爸爸曾经指给我看,奥图曼统治期间有位总督穆罕默德帕夏在那个壁龛上题写了一六六三年这个年份跟自己的姓名。阿巴斯脸颊湿答答的都是泪。看到那些父子和卡马尔叔叔,想起爸爸在蹲苦牢,加上莎拉跟爱玛儿都死了,让我心如刀割。

我们坐在祷告垫上,教长在白色大理石的布道坛后方开始讲道,说起父子关系的重要性,说到孩子转眼就会长大,父亲应该享受和孩子的相处时光。我看到理发师和他儿子站在角落,于是想到爸爸一样也会回来。望着清真寺里的石灰岩砖、天花板的交叉拱顶,我总是涌起敬畏之心,现在却只让我畏怯。因为我的缘故,爸爸无法和我们共享清真寺之美。

我们回帐篷的路上,经过以前住的土砖屋的正方形地基。我记得爸爸画过的每幅肖像——尤其是爸爸在我出生当天抱着我的那幅,他看起来像是世上最快乐的男人。要是他事先知道我后来会给全家带来什么苦难就好了。

我们围坐在火堆四周,我对弟弟妹妹说起爸爸的橙子园,说他对村民总是乐善好施,还会到大家的喜庆活动上弹奏音乐。我要弟弟妹妹知道他们是有父亲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记得他。对我和阿巴斯来说比较容易——我们和他相处过比较久的时间——而哈尼还那么小。

时间继续往前推移,距离我全家曾经幸福完整的日子越来越远。冬雨重重打在我们的帐篷上,我闭上眼睛回忆表哥伊布勒罕的婚礼。我记得爸爸在吃甜美的果仁蜜饼,跟其他男人一起跳民俗舞蹈。我想起爸爸弹奏乌得琴的那些婚礼,真希望他可以再弹一首快乐的旋律给我听。爸爸喜欢雨水。“对土地很好,”他说,“树木需要雨水。”即使我们的土地被夺走五年,下雨时他依然欢欣鼓舞。

现在雨水漏进帐篷里,冰冷潮湿。我们下方的地面变得泥泞。我躲在羊皮毯子底下,假装我们回到了屋里,倾听冬雨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可我还是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你们都不洗澡的吗?”伊拉克人问我跟阿巴斯。

“是污渍啦。”我边说边看着自己的长裤。虽然妈妈和娜迪亚天天都用洗衣板搓洗我们的衣服,可污渍还是洗不掉。

“你们的脚脏兮兮的都是泥,”也门人说,“你们到底穿什么啊?”

我和阿巴斯把脚塞在身体下面,藏住妈妈用旧轮胎替我们做成的鞋。

那天晚上,我和阿巴斯把犹太人用来运送冰箱的大厚纸板箱搬回家,用塑料布盖住。纸箱摆在帐篷外头,妈妈就睡在箱子里,睡醒的时候一身干燥。我们每天都带一个箱子回家,最后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箱子。

每次我和阿巴斯把犹太人的垃圾带回家,都要承受百般的精神折磨。我不知道阿巴斯还能再忍多久才会爆发。

©2014-2024 dbsq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