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斗人家”成为最后的守望
原标题:最后的守望
金溪建筑以方正见长,被称为“印斗人家”,图为上方天井。
金溪县陆坊乡下李村村支书李爱荣介绍祠堂上的木构件花式。
文保员余义太对比原来的小缸瓦和现在的小青瓦,总觉得小青瓦分量更轻、质地更薄,禁不起大冰雹的“敲打”。
金溪,“陆王心学”创始人之一陆象山的故乡,“宗圣”曾子嫡系后裔曾洪立一脉迁居之地,唐宋八大家王安石外祖母家、也是其岳丈家,“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的亲家———胡桂芳家所在……
金溪,与临川、东乡共同组成临川文化核心区,自古“临川多才子,金溪出大儒”。徜徉在青石板铺就的古巷里,随处可见“尚书第”、“翰林第”、“进士第”、“大夫第”……门楣上简洁的三个字,宛如穿越千百年的铃音,不经意间昭示它们曾经的辉煌……
金溪,最常见的对联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全县至今仍完好地保存着明清时代风格、格局较完整、古建筑成片的古村落四十余个,古祠堂百余座、明代牌坊8座、清代牌坊三十余座,古民居11633幢,不可移动文物912处。
中国文物学会副会长付清远等专家认为,金溪古村落群在中国同类历史遗产中的价值与地位,可等同于徽州古村落群、福建土楼群、黔东南苗寨等,古建筑种类齐全、数量众多、品位极高。
然而,据北京大学旅游规划与研究中心提供的数据:在过去的十几年,每天大约有300个自然村落在消失。自2000年至今,中国的自然村由363万个逐渐锐减到260万个,乡村古宅的消失更难以计数。在高速城镇化的浪潮中,像金溪古村一样的传统村落,唯有消亡这一条路吗?我们的乡愁和乡情将如何安放?中国文化遗产日前夕,记者走进金溪,一探究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施仁政,养民为首,江西抚州府金溪县增广生员徐积善,时遇饥馑,能出谷四千五百石,用助赈济……朕嘉之,今特赐敕奖,仍免本户杂泛差役十年……钦此。洪熙元年十月十九日孟冬朝吉。”——这道圣旨,穿越近600年的时光,清晰地铭刻在“名荐天朝”的旌义坊上。金溪县文物管理所所长吴泉辉介绍说,洪熙元年(1425),明仁宗朱高炽的年号,因其仅在位一年,使得这座旌表牌坊成为那个朝代的传世孤品,也成为金溪县琉璃乡蒲塘村、乃至抚州市的骄傲。
民间传言,蒲塘村建村时,原有99口池塘,沧海桑田,仅余“名荐天朝”旌义坊前这一口大池塘供全村洗浣之用。一泓清水,民居环绕,斜阳垂暮,几家欢笑。这大概就是江南西道最常见的景致。
官家府邸——“再不守,什么都没了”
距离蒲塘村不远的金溪县合市镇游垫村,也是这般布局。进村后,穿过小巷,沿着青石板主路向前,一边是成片的池塘,另一边是一幢挨着一幢的民居。
游垫村文保员胡庆华回忆说,游垫村的池塘本是“七星拱月”,如今,有的池塘被填了,布局已不太明显。
游垫村单姓胡,据《游垫胡氏宗谱》记载,游垫胡氏祖先胡日川于南宋迁居建村于此,后世最有名的当属明朝大臣、工部侍郎胡桂芳。
现在,每个巷口都有一座门楼,石匾上面分别刻着“进士第”“侍郎坊”“大夫第”“方伯巷”等字样,展示着胡桂芳的“生前身后名”。在小路的尽头,即到胡氏祠堂。胡氏祠堂的门楣气势恢宏,做工考究,雕琢精美,楼台人物、五狮戏球、仙鹤祥云都栩栩如生。相传是胡桂芳退休返乡后,耗费9斤黄金打造而成。
万历四十三年(1615),胡桂芳激流勇退,弃仕归家,在游垫村居18载,口不言功,足不入城,闭户颐养,著书立说,81岁卒于家中。相比胡桂芳的“布衣推官”、赫赫战功,民间流传更广的则是他与“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私交甚笃,结为姻亲。每遇胡桂芳有升迁,汤显祖均有贺诗相赠。
如今的胡氏祠堂已改成“颐养之家”,闲时供大家免费参观,忙时作为村民议事的聚集地。此前,“数字遗产中国行·金溪站”就在这里举行了“认修认捐”仪式,游垫村共有6幢古民居成功被认修认捐。同时,与金溪县委、县政府合作的北京清城睿现数字科技研究院耗时数月,拍摄大量图片和视频,整理出金溪县15个村子的档案,提议将“金溪传统村落群”列为中国传统村落数字博物馆的试点。
参与此事的胡庆华,今年63岁,个子清瘦,朴素讷言。在村委会当会计20多年,他愈发舍不下这片故乡。子女邀他退休后去沿海享清福,他一概拒绝,“我不走,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产业,再不守,什么都没了。”
令胡庆华最痛心的是,2013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胡氏祠堂”和“胡氏小祠”中间的“节孝”牌坊顶部全给人偷走。谈及此事,胡庆华的脸上难掩感伤:“当时,想过要装个摄像头的,可听说要几万块一个,只好算了。谁想,没过多久就给贼人偷了……”
现在,胡氏祠堂周边已由政府出资装了好几个摄像头,可他的工作并未轻松多少。“还是会有坏人来溜达,你没看见‘总宪第’上还有编号吗?”胡庆华望着巨大红石筑就的“总宪第”牌坊式门楣,有点义愤填膺。
“总宪第”是胡桂芳为其祖父胡国华、父亲胡鉴而造,建成于万历三十年(1602)。“总宪第”三个大字,前后有数行竖款,清晰镌刻着“广东按察司按察使胡桂芳万历三十年岁次壬寅孟春吉日”字样,像这样的牌坊存世寥寥。门楣后面的三进房屋和一个花园早已破败不堪。
胡庆华每天来回巡逻,看着村里的老房子,晴天怕木梁爆裂土墙塌了、雨天查屋顶漏水墙壁透风,只余“一声叹息”。他说,胡氏祖训有言,游垫村形如圆月,月有盈亏。从先祖世居在此算起,第15代胡桂芳恰是望月,如今村人已繁衍到23到28代,再下去29代、30代是个坎,因为即将进入朔月。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老宅子能不能熬过这道坎,没人住,也没人修。
金溪县陆坊乡下李村村支书李爱荣补充说,金溪古村住的大多是老人,青壮年进城务工经商。除了春节回来,没有多少后辈回家住,更别提出钱整修这些老房子了,有钱也会造新房。更要命的是,很多老房子是几户人家共有,老大愿意修、老三不乐意,意见不一致。最惯用的理由是,如果老人都走了,修好了谁住?
校舍山房——要不要修?怎么去修?
在金溪古村考察过20多次的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教授王炎松说,游垫村、下李村面临的问题,和金溪县其他古村一样,“古民居要不要修?怎么去修?修好了,谁去用?”
列入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的竹桥村,或许是个较为成功的试点。竹桥村文保员余义太,今年62岁,从当义务文保员算起,已经干了5年。“前三年,一年2000块;现在,政府投钱,发展旅游,大家对老房子都重视了。当正式文保员,一天12元钱。”做生意的余义太说,吸引他的不是钱,而是在老房子里住着舒服,比进城“含饴弄孙”自在。
从高空俯瞰,竹桥村形似一柄蒲扇。蒲扇内,至今仍完好保存4座门楼,还有古书院、古祠堂,明清古民居109栋。其中,“谏草传芳”(纪念陆象山好友、南宋进士余昌言多次上书为民请命的门楼)、“芝兰启秀”(女官住所)、“镇川公祠”(延师教子的场所)、“养正山房”(乾嘉时期书板盈架的印书之地)等颇具声名。
竹桥村单姓余,甫一进村,就见总门楼前呈品字形排列的三口井,用于告诫余姓子孙做人、为官、经商都要讲品德。
中门楼前,有青石板铺就、大大的“本”字,与门楼后的“人”字相连,寓意“天人合一”“以人为本”。踏着古巷道,一路逶迤前行,相继可见两排整齐排列的清代民居,一排为八家弄、一排为十家弄。每排民居均设有总门、巷门、大门和侧门,侧门相通,家家可相互往来,一眼望去,甬道幽深,庭院深深。八家、十家,总门一关,恰如一家;总门打开,则成八家、十家,寓意兄弟之间团结协作,孝悌仁爱。
余义太说,竹桥人尚读书,对孩子们的教育“重男不轻女”。“我8岁就在镇川公祠读书,就现在家的楼上。”他领着记者从东侧门上木楼梯,就到了“男生宿舍”。只见,古旧的木质楼板,由房屋的垂梁自然分隔成几段,铺一草席、被褥即成一舍。“女生住在公祠底楼西厢房,有真正的房间,四五米见方。房间开门即是教室,挂上黑板就可以上课。”
据余义太说,“镇川公祠”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曾大修过一次,村里每户出5元钱。再后来,只有小修小补,直到去年,政府派人来重新设计、维修房屋,正堂和厢房上了新漆。
“但好些壁画,‘破四旧’时被石灰水盖了。如今清出来,不知道能不能还原。”他担心,那些被尘封的山水花鸟、四大金刚等,也许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
“镇川公祠”主屋翻修、新建耳房,余义太对瓦片最不满。“小青瓦看是挺好看的,但跟以前用的小缸瓦比起来,分量更轻、质地更薄,盖的层数又不如原来多,说不定哪天就给冰雹炸碎一大片……”
书街商铺——能建“儒耕文化公园”吗?
竹桥人重读书,却不轻商。据《竹桥余氏族谱》记载,余仰峰,康乾时人,少时随父在湖北黄梅经售书籍,后回乡开办印书房,“刊书牌置局于里门,昼则躬耕于南亩,暮则肆力于书局”,富甲一方。还有余德昭,乾隆年间在北京琉璃厂开书肆,收罗古籍,兼理金溪会馆。
俗语曰:“临川才子金溪书”。如果说竹桥村是“金溪书”的发源地,那么抚河岸边的浒湾镇就是把“金溪书”发扬光大到全国的重要“书城”,也被誉为明清雕版印书四大基地之一。
“以刻书鬻书为业”的竹桥人余钟祥、余致祥,贡生出身,在浒湾开设的“大文堂”,是设立最早、最大的印书、卖书之所。如今,走进坐落于浒湾镇后书铺街的“大文堂”,粗壮的木柱上,还保留着三幅阴刻的楹联:“宋艳班香开绮丽,韩潮苏海溯渊源”“琅函宝笈徵时瑞,玉检金泥广国华”“雨粟以来多著述,结绳而后有文章”,彰显着金溪深厚的文化底蕴。
浒湾雕版印书,始于宋、盛于清,鼎盛时期形成了三条书街,即前书铺街、后书铺街和礼家巷,聚有60多家刻书作坊,刻字工匠上千人,以印书、卖书为业者盛时多达3000余人。凡经史子集、戏曲话本、书法碑帖、个人著作、诗词文集等,均可在此刻版刊行,时人誉之为“籍著中华”“藻丽嫏嬛”。这里出的书,被称为金溪书或赣版,因“精校补遗重刻”广受青睐。
此外,浒湾造纸,别具一格,特点是以嫩竹为原料,洁白坚韧,被称为“竹纸”。后发展了染纸工艺,以色彩丰富取胜,有“纸不到浒湾不齐”之说。
如今,辉煌总被雨打风吹去,空剩“旧学山房”“潄石山房”“彩云栈”等堂号镌刻在青石质地的门楣上。据考证,前后书铺街和礼家巷,至今仍保存有与雕版印书、卖书相关的古建筑120多栋。
走在悠长曲折的古巷,遇见最多的是耄耋老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雕版印刷技艺唯一的传承人王嘉泉,也因年事已高、身体欠佳,谢绝拜会。
王炎松教授说,金溪建筑以方正见长,被称为“印斗人家”。这种“小天井院式”的民居多为上下两堂,厅堂居中,左右为卧室,中间是一方天井,上露天光,厅堂采光全赖于此,下为石砌的天井。“无论是‘三滴水’,还是‘五滴水’,门楣概不突出屋檐,并非财力物力所限,而是为了恪守儒家理学的中正规矩之道。方正不失精彩,门楣、屋檐、月梁、窗棂、石柱基,甚至天井都多有雕饰,砖雕、木雕、石雕之精美,令人叹为观止。”而且,金溪古村的建筑材料普遍使用印山石,为当地特有,初采时期质地细腻可供雕琢,历久弥坚。还有磨水砖,质量非常好,不易变色、砌得平整,超过全国其他地方。
孕育了雕版印书的文化古镇以及藏有那么多明清建筑的传统古村,在城镇化的浪潮中,不断“空心化”。传统村落,未来真要响起“日暮挽歌”吗?
在王炎松看来,完全依靠政府财力来修缮所有的破旧民居,不太现实,毕竟以当地经济发展水平而论,单凭财税收入维修古建,杯水车薪。他希望,集合各方力量,在金溪建立“中国儒耕文化国家公园”,挑出特点鲜明的传统村落,在“修旧如旧”、不破坏本体建筑的基础上营造适合今人的生活设施,与抚州市临川区、东乡县连在一起,设计全新的旅游线路,打造“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赣派儒家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