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国大选看“选举民主”的诡异格局
被立案调查的菲永继续参加竞选集会,为大选作最后努力。视觉中国
目前民调支持率持续攀升,马克龙对总统宝座充满期待。视觉中国
郑若麟
当今世界上最主要的几个发达国家都面临大选 (法国、德国) 或已选出新的领导人 (美国),如果再加上因“脱欧公投”而换了领导人的英国,可以说近年来世界战争的主要策源国(伊拉克、科索沃、利比亚以及叙利亚战争等) 都处于领导更迭的时刻。因此,其选举结果无疑将对当今国际关系格局及其未来走向产生重大影响。
除了德国 (虽然有“德国选择党”的异军突起,但默克尔依然处于领先地位) 之外,美国已经选出一位“非传统政治家”,法国舆论似乎也开始倾向于极右翼“国民阵线”总统候选人玛丽娜?勒庞,至少她将会毫无悬念地在第一轮投票中胜出 (法国大选采取两轮多数获胜制,第一轮领先的两名候选人进入第二轮投票)。法国前总理阿兰?朱佩不久前破天荒地宣称,“尽管玛丽娜?勒庞胜选的可能性不大,但已非不可想象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则是在中右翼政党“共和党”党内预选中异军突起而大获全胜,直到不久前依然是最有可能当选法国总统的弗朗索瓦?菲永的命运———他明显地受到一股政治势力的全力打压,目前已处于岌岌可危的处境,如果菲永被整出局,意味着选民手中的选票将已无法抵御“票箱外”的暗箱操作……由此观察法国、欧洲乃至全球,可以清晰地看到,西方世界的“选举民主”从内到外均面临着二战以来最诡异的一个格局。这实在是值得我们深思。
“非传统”手段不是法国大选的新生事物
法国大选走到今天,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来,“非传统”手段已经深深介入其中,目的正是试图与过去一样主导大选的演进方向。我曾在多篇文章中指出过,在西方选举民主中,金钱是桌面下的决定因素,而媒体则是选举的主要操纵工具。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建立以来,都是筹款最多、最受媒体支持的候选人当选总统,还没有过例外。但今天似乎“非传统”手段,比如曝光丑闻、司法介入等等,将起到更为重要的作用。民主选举的公正性主要建立在“媒体自由”的“神话”上。然而今天法国舆论多已认同,媒体受到财团制约甚至控制,其“独立性”非常可疑。这次法国大选中曝出菲永的“空饷门”事件证明,媒体与司法联手完全有可能摧毁一个由400万预选票选出的候选人。如果菲永的“空饷门”事件在大选过后不予起诉的话,我们基本上可以断言,披露此事的目的就是想阻止其当选法国总统。
“非传统”手段本来是在西方社会一直行之有效的控制选举的“神器”,但轻易不会使用。1981年法国总统大选时曝出谋求连任的在职总统瓦雷利?吉斯卡尔?德斯坦接受博卡萨钻石贿赂的丑闻,最终导致其连选失败。后来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的德斯坦总结说:“电视在法国不是第四大权力,而是第一大权力。”但这一规则在美国特朗普竞选过程中被打破了。媒体一致反对的特朗普利用“推特”直接与选民沟通,居然将传统媒体打得落花流水,直至高奏凯歌。当然,其中的一个决定性因素是美国舆论已经对精英和财团所控制的媒体极为反感,以至于有意与媒体中意的希拉里?克林顿唱反调,因而特朗普能上演一出“黑天鹅”的大戏。但在法国,媒体是否依然操纵着总统候选人的生杀大权,我们将从菲永的命运看出一个究竟。
本来,法国的总统选举应该没有太多的悬念。一方面,左翼、右翼、轮流执政等等,其实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曾多次提及,以我的观察,西方“选举民主”国家真正的三权分立是财团、政权和媒体。财团一手控制着媒体,主导着选举的进程和结果;一手通过给予政治家以金钱资助,控制着选举中的候选人,是西方“选举民主”体制背后的真正的主人。当然,财团也需要政权给予其支持,特别是在全球化的当今世界。财团需要资本的 自由流通,需要全球化带来的廉价劳动力,需要政权—国家协助其开拓海外市场……所以,左右两翼从本质上而言都是财团的“行政代表”而已。谁上台对于处于资本主义“社会食物链”顶端的大财团、特别是金融财团而言,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像勒庞或极左翼的“左翼阵线”等边缘政党———也就是“反体制政党”———推出的候选人,一般而言没有任何机会当选。但这一次,由于财团内部的分化,使得此次法国大选出现了新的因素,即出现大选可能“脱轨”的危险。
马克龙和菲永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
从法国大选看,新因素有以下几点:一是西方发达国家近三十年资本与劳动的博弈中,资本获得了全面胜利;但同时也引发了西方中下层以出卖劳动力为主的阶层的强烈反弹。其反弹的症结点在于全球化。所以今日西方选举民主不再是右翼与左翼的对抗,而是反全球化与支持自由贸易和全球化阵营之间的对抗。二是全球化带来的“恶果”之一,就是外来非法移民对法国的冲击。正是由于法国社会目前对外来移民、特别是来自北非马格里布地区的伊斯兰移民的强烈反感,使得一直以“反移民”为政治口号的极右翼“国民阵线”民意大涨。再加上其候选人玛丽娜?勒庞近年来“去反犹化”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从而使得原本游离于主流政坛之外的勒庞几乎可以肯定将进入第二轮。三是传统政党党内预选都出现“偏差”,被主流媒体热捧的候选人纷纷被击败———社会党的前总理瓦尔斯被更偏左的阿隆击败、偏中间的共和党朱佩被更偏右的菲永击败,传统主流政党正在走向极端化。这无疑增加了今年大选的未知因素。这从一个侧面充分证明法国选民与美国一样,已经不再信任主流媒体力挺的候选人。
四是“马克龙现象”是传统政治已经失去民众支持的情况下推出的一个“非传统”、但却全力维护和继续传统政治的候选人,试图以其异军突起、“非左非右”的“奇兵”来求“致胜”。从政治理念上来说,艾玛纽?马克龙几乎是今年总统候选人最为“政治正确”的。令人蹊跷的是,马克龙参选以来在民意调查中始终高踞前两位,似乎已经肯定将进入第二轮并将最终当选法国总统。鉴于民调在共和党和社会党预选中的重大失误,我对马克龙的“成功”也深表怀疑。这只能证明马克龙才是深受媒体欢迎和支持的候选人。五是在预选中大胜的菲永因受戴派思想传统的影响,在一系列政策方面更倾向于恢复戴高乐将军的独立外交理念,比如反大西洋主义、亲近普京领导的俄罗斯等,并且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被媒体污为“民粹极端化”的动向。菲永出现了明显的“反全球化”倾向,也许这才是他被曝出种种“丑闻”的真实原因。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空饷门”无法摧毁菲永的话,其他“丑闻”还会接踵而至。
马龙克的出现和菲永的遭遇,证明法国的国家主要权力的统治集团内部也出现了分化。全球化走到今天,西方整体上出现了两大利益集团:以全球化为分水岭,一边为金融、石油等需要并支持全球化的“跨国”财团,而另一边则是以军工等制造业实体经济集团为代表的反全球化的“民族”财团。前者继续要求自由贸易,主张世界的“民主化”,并最终走向建立一个“世界政府”;而后者则主张贸易保护、孤立主义、民粹主义、强化国家和民族概念,甚至不惜实施某种程度的“闭关锁国”……两者之间的这种对立并非今天才出现的现象。早在二战前,美国和欧洲都曾出现过这种不同财团利益分野而导致的冲突。特朗普的当选和菲永的“民粹化”就出现在这种背景之下。今天法国大选已经不再是“统治集团内部”左手还是右手执政的问题,而是真正出现了代表不同利益的财团之间对抗和对立的局面。这也是为什么法国一些“敏感”的学者开始惊呼“民主本身出现危机”的原因。
(作者系本报前驻巴黎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