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翻译很美，普鲁斯特很长

翻译家周克希

■孔明珠

法国二十世纪著名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中国是幸运的，他的著作汉译本流传很广，影响很大。尤其是，在众多翻译者中，他遇到了周克希，一位将生命与文学翻译紧紧绑在一起，视翻译普鲁斯特巨著《追寻逝去的时光》作为终生追求，尽善尽美、矢志不移的翻译家。

上个月，一场以“普鲁斯特下午茶”命名的系列沙龙在外滩举行，首场借用《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的书名，为沙龙取名为“走进‘少女花影下’主题分享沙龙”。翻译家周克希带来新近出版的两本新书《草色遥看集》与《福尔摩斯探案选》，归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周克希译文选”系列。

法式浪漫下午茶气氛中的沙龙由周克希主讲，围绕新书聊聊他的译事。文质彬彬、谦逊中带点羞涩表情的周克希听着来宾们的贺喜与褒扬，仿佛要钻到地洞里去的样子。葡萄美酒玛格丽特小蛋糕，没有少女，鲜花憧憧。

我收藏有周克希大部分译著，它们排列在我写字台边的书架上，我经常抬头作高山仰止状。那天沙龙聊得非常轻松愉快，好几位来宾趁机坦白了自己没有读完《追寻逝去的时光》的惭愧，有嫌体量太大，没有勇气读，有感觉缺少故事情节，读不下去中断了等等。周克希照例用宽容的语气轻声劝导，你不用勉强去“啃”它，你可以放在床头，像读散文一样，翻到哪页看哪页，普鲁斯特写得很好，他真的很伟大。

《草色遥看集》中有一篇“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的访谈稿，是周克希2003年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王寅的采访，根据两个人对谈记录整理的，原题为“不是词汇决定了普鲁斯特的难”。文中周克希详细讲述了翻译普鲁斯特的经历，那长达数年埋头翻译付出的代价，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的甘苦。

迄今为止，周克希已完整翻译出版了《追寻逝去的时光》之《去斯万家》《在少女花影下》《女囚》三大卷，他的译本以严谨的态度、清雅的译笔为众多读者称道，每次他在全国各地作文学讲座都是当地文青的节日，讲座一票难求，签售时更有读者捧来珍藏的周克希译著，前来向偶像致敬。当周克希宣布此生无望译完《追寻逝去的时光》这部巨作，不再继续翻译第四卷的消息报道出来时，读者中痛惜的、挽留的声音不绝于耳。2016年周克希再将《追寻逝去的时光》全本七卷精心梳理、选译其中的精华片段，略加文字衔接，出版了《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以飨普鲁斯特爱好者，才勉强平息了那声声呼唤。

我有幸通过作家陈村结识了周克希老师，十年来近距离聆听他的教导，用得益匪浅四个字形容还是太普通。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前两卷我放在手边，想起来时经常翻翻，体会到普鲁斯特的好不仅仅是小说的优美，普鲁斯特的思想也十分超前，小说中充满了哲理性。在文本上，普鲁斯特以“玩转”境界的长句子写作，将法兰西语言发挥到了极致。普鲁斯特年轻时交友甚广，后来哮喘病严重到只能呆在房间里写作，洋洋七大卷《追寻逝去的时光》既是他意外得来之作，又是这位文学大师一生观察体验生活，集文学、艺术、音乐、心理学等综合素养爆发的必然。周克希仰慕他、研究他，但在翻译时却用平视的眼光，站在作家的立场去体会他所描述的场景，尽力理解、还原。

2012年我曾经参与策划、操办过“追寻逝去的时光——周克希译文集作品朗读会”，同时庆祝周克希老师七十大寿。那天我上台朗诵了《包法利夫人》片段，为此再次通读全书，读出人生两个阶段对包法利夫人的不同理解，我在《叹着气，想念你——重读包法利夫人》文中写道：“周克希说，《包法利夫人》他翻译了整整两年。他的译本与之前的不同之处有许多，其中对爱玛行为的一些用词，他尽量用更加客观的态度，避免用褒贬太强烈的词语，选用中性的中文表达。深入研读福楼拜的原文之后，例如婊子、荡妇之类的他换了另一种用语。也许正是那样的改变，没有道德层面先入为主的鞭挞，使读者能够在进入故事之后，逐步去了解人物内心，去定义爱玛这个女人。”

在周克希的建议下，我还读完了他的译作《幽灵的生活》《古老的法兰西》《侠盗亚森·罗平》等书，其中女作家、法兰西院士达·萨勒纳弗的《幽灵的生活》让我击节赞叹不已。那是一部写婚外恋的长篇小说，图书馆员萝尔是位“剩女”，爱上了有妇之夫中学教师皮埃尔，两个人一直在外偷情。这对情人看上去相处和平，萝尔不逼他离婚，皮埃尔也算个负责的男人，日子过得不温不火，爱的时候激情缠绵，分开的时候渴望地想念，慵懒地、无奈地任时间缓缓流动。作家平缓叙述我们熟视无睹的庸常日子，而星星点点的欲望、忧郁、忍耐还是让人不安。偷情终于要被戳穿了，那一场转移与掩饰的行动像惊险电影那样惊心动魄，虽最终幸免于难却大伤元气。整部小说中作家对于“幽灵的生活”的思考非常有见地，婚姻这个形式真的有必要顶礼膜拜吗？婚外恋人有没有真正相爱的？外遇不道德？婚姻必欺骗？爱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些作者都留待读者自己体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据说周克希在法国见了萨勒纳弗一面，萨勒纳弗五十多岁模样，气质很好风韵犹存，对于周克希有关小说中有没有自己的影子的试探，萨勒纳弗不置可否。我想，这种回避也许就是回答，因为小说中令人暗惊暗喜的种种微妙心理活动描写，非亲身体验不可得。

新版《福尔摩斯探案选》比较特别，它是周克希第一个英译本，由一部中篇四部短篇小说组成。我少年时迷恋福尔摩斯，曾经每两周去陆澹安先生家借书看。我觉得小孩子读侦探小说能锻炼观察事物的本领，对做作文很有帮助。这次重读周克希译本，更觉柯南·道尔并不仅仅是通俗小说作家，他在生活中发现美和识破丑的能力，用精炼的语言描绘人的本领，由对话塑造人物性格的功力，都被周克希的译本发掘了出来，更显其书的经典。

周克希在《草色遥看集》中透露如今弹弹钢琴、写写毛笔字，做做翻译，生活很闲适，其实他还是位对美食颇有研究，审美力很强的人。法国作家法朗士说过“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周克希认可这句话，无疑为窥破生活真谛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