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安溪,茶香鼎沸。在众多寻茶朝圣者的队伍中,往一个叫打石坑的地方走去。上山顶。又往下。松林头,果然松林阴翳,巉岩累叠。探入深涧,听到那从石缝中爆出的流水声响,有一种早已与天地共谋的幻觉,杖藜山中,想在石上煮茶,默坐听泉,一尺琴声,半寸箫鸣,剑意无痕,泠冷清欢。沿途的野草和杂树,和高山芦荻,仿佛不要水的滋养,白花花地摇曳着。我滑了一跤,差点坠跌崖下。在混合着冬日寒气与风云的山头,山岗的样子是那么沉着和坚硬,仿佛贡献了一切,被剥夺精光,有着被宰割后的嶙峋与对峙。茶树留下老叶,怪异地坚守着它们的位置,枪戟褴褛,在堑壕中挺立。没有雨雾,鸟声噤绝。长空中的晚霞升起来,在远处横溢成血色河流。干渴,包括我们的心臆。扯下一片叶子咀嚼,这坚厚的叶片说不出的苦涩又说不出的清香。它就是铁观音。白色的茶花在小心翼翼地盛开,几近透明,香气被冬天逼得很低。
接着,我们看到了传说中的铁观音母树。三百年,那么小,像一蓬刺棵,散乱长着,甚至枝干只有拇指那么粗。它的传说赋予了神迹,发现者成了铁观音的始祖,继承人成了铁观音的嫡传。
再接着,在传人魏家喝手工茶,太珍贵,十八万元一斤,叫“魏十八”。人们咂着品着搜索枯肠寻找准确的词形容荡入肺腑的感觉,形容它的香,到了什么境地,贴近地面还是飞上云空? 是一种什么样从未遇到的旷世奇香? 人们冲着这诡谲的香气,像欣赏一个巫师的魔法,追逐者趋之若鹜。那么柔弱的山野之叶,任人揉搓和烘焙成皱巴巴的样子,是树叶的死亡之香勾引了人们的味觉,想它的悲壮,在水煎火攻中完成被人赋予的高贵名分。这盅水,热噜噜的,浓酽酽的,除了解渴,还有什么点化人们精神和灵魂的功能? 这里的每一处,优雅的人们都在烫煮你,研究和想象着忽忽闪闪的佛禅,企图靠近你的匠心。哦,微汗,平心,涤浊,有风从肋间滑过,就是这样。有谁在帮我们整理心事,顺着那条气息铺就的天路,抵达梦中的忘乡。
到处蒸腾着茶的醇香,人们怀着斗茶的渴望,铁一样的血性,在茶中逞雄,偏安,沉醉。这茶树,在安溪硬戳戳地长在裸岩上,粗粝,矮壮,剑芒一样。那么矮,简直是丑化,矮到令人可笑的地步,没有一匹可以伸展的叶片,坚硬的枝条一簇簇聚集在岩畔。摘采者的拗犟不可思议。安溪的山上,崇岭千叠,布置着这些侏儒样的灌丛野士,一溜溜。
人们渴望喝上三十年的老茶。为了这一盅,可以与它一起老去。“老铁”是铁了心的叶片,不然不能叫铁观音,它的劲道潜伏得很深很深。它是岩缝长出的生命之铁,有铁的基因。这种神秘的草莽之气,是经过时间的炙烤和蓄谋已久的酝酿,躲藏,背过身去,了结的一段人与山、人与云雾的恩怨。桀骜不驯的暗流,被发现者和欣赏者化解。在壶中的铿锵之声,是历史久远的回音,像暗红色的火焰,销熔在水中。由铁至水,山长水阔。
摇。炒。揑。焙。香。韵。形。味。硬。沉。老。钝。摇撼。
摇撼,就是摇,摇青之后的摇撼。这很特别。它幻化的水气摇撼着我们的往事和埋藏在心中暖意的念头,很强悍,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醒我们。那些明亮如汤色的光晕,烘烘的,轰轰的,像铁甲驰近的声音和卷携而来的春潮,在心头沉沉萌动———又一畦茶芽从心上悄悄生起来了,将在生命的任何时候舒展,挑着旗,随水而起。无论贫富。无论贵贱。无论荣辱。无论成败。无论悲欣。这就是传说中观音指路得到的天上佳茗。
在安溪,我像被诱入神秘植物丛林中的一只甲虫,在蓊翳的季节不停啜饮那来自神话中的煮沸的汤液,像是补充前世稀缺的能量。我不由自主地饥渴如旱地,浸泡在它的清香和浓香中。清香,浓香;浓香,清香,不停转换。在这种汤液中泅渡的人,是为了到达彼岸,还是为了溺沉其间? 是因为喜爱嗜好,还是因为随缘从众? 是因为附庸风雅,还是因为蹈古性高? 是因为坐月清风,还是因为冰河铁马?
我在汹涌的茶汤里饕餮。小盅,但贪婪。壶,瓷器的光芒和身边那些优雅的人群。茶的艺术的暗示。那些摆放文静的器皿的木格,用铁的力量削斫和阻挡了山中草木野莽的侵犯,蓬勃葳蕤的绿熖喝止成虚幻缥渺的气息,壮烈的烟霞只为了沁成那一滴古老的润喉春水。
十年养肝,二十年养心,三十年养寿。十八道工序。这个过程是驯服一片叶子的过程。制茶人铁心已定,他深谙植物的软处,他有耐心,要将它残存的生命提拎到云端,神化到与天地齐平的高度。这黑暗的蹂躏,是十八次,是十八劫。是一片树叶被铁敲打,也是一片树叶被铁锻造、由物变神的过程。三十年的冥想,等待,转侧,三十年的囚禁,雪藏,现身。这就是铁观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