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奥会|这段重拾旧情的故事,是单板滑雪的经典传奇
▲四战奥运三夺冠军,肖恩·怀特续写传奇。(图/视觉中国)
平昌的天气令人难以捉摸。上午10时许,凤凰雪场的气温已在零度以上,也没如江陵地区那样刮起诡异大风。对于单板滑雪,这是再适合不过的天气。唯独阴沉得异样,不见半点阳光,男子U型池决赛开赛在即,倒更像是傍晚时分,赛场内不得不打开了所有照明设施。
这本就是一场“赢家通吃”的大决战,格外阴郁的天气又进一步加剧了选手们的紧张感。在肖恩·怀特压轴亮相前,决赛首轮已出场的11名选手中只有四人成功完成动作。这场看起来支离破碎的决赛,因为怀特的出现重新焕发了生气。甚至当前一位出赛的澳大利亚人斯考蒂·詹姆斯还在等候自己的得分,高高站上百余米外的出发区的怀特,就引发了现场观众疯狂的高呼。
从某种意义而言,31岁的肖恩·怀特一个人就可以代表单板滑雪这项运动,三战奥运会两夺冠军,十三枚世界冬季极限运动大赛 (Winter X Games)金牌,在美国和全世界的极限迷心中,怀特是改写了这项运动的传奇。
起手triple cork1440(空中转体四周同时空翻三周),连接double cork1260mute (空中转体三周半同时空翻两周抓前刃),接着又是一个三周的转体……稳稳落地的肖恩·怀特如同提前获得冠军那般兴奋,他脱下头盔,狠狠扔向了记分牌左侧的站席区,仿佛比赛已经宣告结束。
心头阴影,远甚62针的痛苦
怀特需要来一些肾上激素的刺激,他想从某个阴影中走出。
“是的,第一套动作和那天受伤时要做的完全一样。”怀特所说的那天,是去年10月在新西兰发生的一次训练事故,他在做doulbe cork时撞上了U池的边沿,撞花了自己的脸,被送往医院急救,缝了62针。四个月后的今天,在怀特的额头、眉间、鼻尖依然留着醒目的疤痕,“所以,我有不少障碍需要克服。现在看来,受伤的苦痛是值得的。”
在极限明星的成长之路上,受伤是不可避免的痛苦,也是日积月累的勋章。就在第二轮伊始,尚未成年的日本选手户塚优斗在第一个动作下落时失去平衡,头部狠狠撞上了池道顶部——这一幕几乎与四个月前怀特受伤时一模一样——组委会不得不出动担架雪橇将其送医,决赛也因此中断了八分钟。“自己受伤,目睹同伴受伤,这样的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你不得不试着摆脱这些景象,然后从中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有几斤几两,明白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还有一个更大的阴影笼罩着怀特,不是四个月,而是四年。
2014年在索契,状态正值巅峰,他的统治牢不可破,看似将轻松夺得连续第三枚单板滑雪U型池奥运金牌。但在玫瑰庄园极限公园却发生了那年冬奥会最大的意外——预赛还顺风顺水的怀特,在决赛中比得莫名其妙,他甚至没能拿到一块奖牌,而站上领奖台的是平庸的俄裔瑞士人波德拉德奇科夫、两位未满20岁的日本小将平野步梦和平冈卓。
“那次的难堪震惊了我。”为什么会输得如此彻底,当年的怀特绝口不提,但如今可以揭晓谜底,“那时的我,内心已经不再爱着滑板。你想赢的东西,每次都能赢回来。曾经令我无比兴奋、激发我不断前行的动力,已经不再起作用。”
“自有记忆开始,我从来都不记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在索契尝到人生第一场重大失败的怀特,“几乎每日每夜,都想着那次失败”。
俗套故事,赢得一切后离开“爱人”
肖恩·怀特有过坎坷。他曾罹患“法洛四联症”(tetralogy of Fallot),这是先天性心脏畸形中最严重的一种,静脉血和动脉血混流会导致患儿缺氧,夭折率据称高达九成。1周岁前,怀特动了两次大手术,他奇迹般地渡过了难关。但除了身上的手术伤疤,怀特对此几乎没有记忆。
而他存有记忆的人生里写满了辉煌:6岁开始玩单板滑雪,7岁得到第一份赞助合同,13岁转职业,然后如同开挂一般在极限舞台收获了所有的赞誉。2006年第一次出征冬奥会就拿下金牌后,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单板滑雪运动开始为主流社会所认同。
怀特曾将这第一枚奥运金牌视为最珍贵的礼物,得手几天内一直将其挂在胸前。奥运金牌也让他享受到“突然成名”的美丽滋味:怀特在餐厅点餐,服务员拒绝为其制作菜单上没有的菜,直到掏出怀中的金牌,他得到了破例照顾——这让怀特明白了奥运金牌的场外价值,而他也由此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频繁成为杂志封面人物、出演综艺真人秀、客串热门电视剧与电影,组了一支名为“坏东西”的摇滚乐队,声称“吉他是自己的最爱”,并要“与单板滑雪适当保持距离”……
20来岁的小伙总是精力旺盛,怀特也惹来了不少麻烦。彰显个性的一头嬉皮士式红色长发,给他留下了连自己都不喜欢的绰号“飞翔西红柿”;他坐在现金堆上的陈年照片被人挖掘了出来,以攻击其炫富行为的粗俗;2012年9月,在参加“黑键盘”乐队乐手帕特里克·凯尔尼的婚礼后,因醉酒而拉响了酒店的火警警报器,造成许多宾客被迫撤离,他因破坏公共设施而被捕;而2013年自己组建的乐队也在当年种下祸害的种子,他被前乐队成员利娜·扎韦德起诉性侵,迄今官司未了……
赛场内持续的胜利,赛场外众多的诱惑,让怀特不再是过去的怀特。从人性的角度而言,攀上山巅固然是一桩艰巨的任务,而在那个俯瞰众生的高处待上数月数年,需要更持久的动力和更纯粹的内心。在索契,怀特失去了爱,也终于从巅峰跌落。
“这就像你曾经拥有过一段爱情、一位爱人。但你离开了她,现在却求着她说:‘能不能切换下开关,让我重新爱你。’”这则爱情故事没有走入最常见的悲剧结局。在怀特6岁时就相爱的滑板重新试着接纳他,当然,这需要怀特付出更多努力、出示更多证明:一如他解散了“坏东西”乐队,一如他更换了自己团队的几乎所有人,一如他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一如他脸上那62针的伤痕。
回望对手,满眼都是年轻时的自己
每届出征奥运前,美国奥委会都会赠予本国参赛选手一枚特制的戒指。索契之戒,肖恩·怀特几乎一次都没有戴过。直到2月6日,他戴上全部四枚戒指拍照留念:都灵、温哥华、索契、平昌。那是怀特抵达平昌后所发的第一条Instagram。
通往平昌之路要比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困难得多。赛前四个月受重伤还只是小障碍,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批全新的选手。一个月前,在美国资格赛中跳出人生第二个100分的肖恩,获得了进军平昌的机会。为了全力备战,他谢绝了随后举行的2018年世界冬季极限运动大赛,而在平昌将面对的所有主要对手都赶去科罗拉多参赛热身。与他们相比,31岁的怀特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比赛而是更多的休整。
单板滑雪一直是年轻人的天下,95后选手才是今天的主流。怀特是整支美国单板滑雪男队最年长的一位,而在男子U型池全部29名选手中只有三位80后,怀特仅比最终名列第28位的芬兰人科尔皮更年轻。
身边的多数竞争者看着自己的比赛长大,怀特望着他们,满眼都是年轻时的自己——23岁的瑞士人帕特里克·伯根纳,留着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的披肩长发,成功做完第二跳后甚至也学起怀特的样子,将头盔抛向了同一区域;同样23岁的斯考蒂·詹姆斯是怀特在预赛中最强劲的对手,这位澳大利亚人新近攻击裁判界偏袒怀特的言论激发了很大的影响,詹姆斯喜欢在比赛中带耳机听AC/DC乐队歌曲的怪癖同样引人注目,而极限圈路人皆知的典故是——2006年都灵冬奥会预赛,跳砸首轮的怀特在第二跳登场时要求现场DJ播放AC/DC的《遁入黑暗》,顺利入围决赛后才有了后面的成功;至于19岁的日本人平野步梦,怀特甚至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见他时,记者们都追着这位拘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问:“你想不想成为下一位肖恩·怀特?”
“我还活着呢!哈哈哈哈哈。”将自己视为偶像的后辈们又都梦想着击败自己,怀特坦然接受这样的局面,面对所有相关提问,他的回答是:“听说平昌镇上有家餐厅卖以肖恩·怀特命名的汉堡,要不,你们试着找找?”
最后一跳,听说“爱情”回来了
最高难度的挑战,还是在平昌不期而至。
决赛次轮,平野步梦跳出95.25分,跃居第一。而怀特的第二跳失败了,唯有第三轮的最后一次尝试才有机会翻盘,这也是整场决赛的最后一跳。
12时01分站上出发区,怀特左右轻晃了几下身子,没有犹豫,纵身跃入滑道。这套以back-to-back double cork1440(“背靠背”空中转体四周同时空翻两周)起始的动作,是他从未公开尝试过的高难度。每一次飞跃、每一次落地,都引发场边6000人异口同声的尖叫,在平昌、在极限世界,只有怀特能获得这样齐心的无国界助威。
流畅的整套动作,无瑕的成功落地。怀特说,知道自己有不错的表现,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昂着头离开。但等待亮分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而难挨。三分钟后,六名裁判给出99、97、96各一个以及三个98——97.75分——平昌冬奥会单板滑雪男子U型池冠军就此产生。怀特双膝跪地,捂住眼睛,这位31岁的男人哭得像13岁时的自己。“那一瞬,击中了我的泪腺。”这是他第二次为赢得奥运金牌哭泣,上一次是遥远的2006年,“今天是我所面临过的最大挑战,今天是我赢得过的最重要比赛。”
“胜利固然伟大,但真正定义你的,是那些艰难时刻。”四个月前怀特受伤时写于社交媒体的这句话,成了这枚金牌最简洁的总结。
一个半小时漫长的比赛结束后二十分钟,仍有上千名极限迷站立在雪中,此起彼伏地高呼着“肖恩”的名字,这样的背景音令现场简短的非正式颁奖礼显得有些嘈杂。结束合影,亚军平野步梦和季军詹姆斯已走向混合采访区,怀特独自回身,悄悄俯下身,轻抚领奖台,又一个小跳步跳上台。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光,尽管只有短短几秒钟。
这一刻,肖恩·怀特,又找回了自己与单板滑雪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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