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村上的“小资”与作家的自我超越
我真的怀疑,恐怕《刺杀骑士团长》的写作大纲还真是在十多年前的《海边的卡夫卡》里就已经埋下了。
比起别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或是非诺贝尔文学奖的———村上春树的每一次出场仿佛都能够成为一个事件,包括在我国。这次《刺杀骑士团长》从版权争夺战开始,就已经喧哗了一阵。自然的,从翻译到出版到销售 (硬是整出了个“预销售”的概念! ),一路闹哄哄的下来。一干村上粉到现在也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呢,真正是饥渴营销的典型案例。
在新书宣传中,译者和编辑倒是都强忍着没有剧透。我猜测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村上春树很难剧透。谁能用中心思想的方式来描述《挪威的森林》呢?尽管它已经存在了30年之久,还在大银幕上得到了诠释?不过他们都众口一词地很强调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长》上的“自我超越”,强调他要撕掉“小资作家”标签的“野心”。
多么温暖而平俗的心灵鸡汤!如果不是出现在村上春树七年励精图治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恐怕绝对是要被村上春树教育的“小资”一代唾弃的
然而什么是“小资作家”呢?甲壳虫乐队?爵士乐?咖啡?意大利面?还有译者早期在翻译村上春树时很难适应的“劳力士”或者“万宝龙”?有一点是肯定的,村上春树无论从生活趣味而言还是文学趣味而言都深受西方影响。如果说日本也有“小资”的说法,用于区别于一般的市民趣味,这个词项在村上春树熟谙的西方却很难有阐释的余地,因为这样的趣味恰恰就是日常生活,没有一丁点儿异国情调,实在是过于平庸了。
《刺杀骑士团长》中,若论起这些“小资”的符号,一切真的都还在。西方艺术(这一次是绘画和音乐),威士忌,捷豹,英菲尼迪什么的。毕竟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来称之为“有品”的东西的具体指向当然也会变化。而“小资”符号堆积的高潮是和小说中一个叫做“免色涉”的人物一起到来的。“我”因为遭遇危机躲进了大学同学父亲在小田原的别墅,神秘而富有的邻居免色涉来找“我”帮忙,想要与有可能是他女儿的少女建立理由正当的接触。有一次免色涉请“我”吃饭,“我”得以进入他家,见识了奢华而装饰“相当克制内敛”的免色家:壁炉,壁炉上摆放的“迈森”古瓷 (白色的! ),施坦威钢琴,墙上挂的似乎是“莱热的真品”的小幅绘画,用来欢迎我的“巴莱拉卡”鸡尾酒,巴卡拉水晶酒杯,香槟,对话主题是“前往西西里岛时在卡塔尼亚看的威尔第 《欧那尼》”……或许,和若干年前村上那些略微显得有些扁平化的符号堆积相比,《刺杀骑士团长》 里,“小资”已经不仅限于这些几乎清一色欧洲的品牌———尤其是法国! ———而是作为小资一代的“我”在成长到中年后,有能够识得品牌、享受奢华、进入高雅话题的能力,却清醒地保持着与这种生活的距离:“我”受邀去免色涉家晚宴,穿上“行头里边”“最接近正规的服装”,只是没有“沾染上颜料”的深灰色裤子和黑绒皮鞋,看到门厅里插的花束,心里思忖的是“但是这次他付给花店的买花钱,节俭些的大学生有可能够吃一个月的”。因而“我”并不羡慕免色涉的奢华生活,更不想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还有比这更好地对“小资”一代的总结吗?
▲2010年,《挪威的森林》被改编成电影。图为电影《挪威的森林》剧照
既然都已经到了总结的地步,就难免带有江河日下的意思。村上以往作品中那种“无所谓解决方案是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的少年莽撞不复存在。真的要论《刺杀骑士团长》与《挪威的森林》或者《海边的卡夫卡》之间的差别,最为醒目的可能是主人公。小说中的“我”终于从少年成长为一个有些落魄的中年,因为老婆出轨而遭遇危机,于是得到合法理由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少年一样出走一回。如是才能得以告别“我”在此之前的平庸生活。对于中年人来说,孤独、死亡这一类的命题也不再那么富有诗意,所以“我”转而求助于父女关系也不必然是血缘的家庭伦理。免色涉无意于借助亲子鉴定认下在血缘意义上极有可能是自己孩子的真理惠,而“我”则固执地相信,即便生理意义上绝不可能是“我”的孩子的室,就是“我”精神意义上的孩子。在小说的最后,“我”说的是,“真相又有多大意义呢? 室在法律上正式是我的孩子,我深深疼爱着这个小小的女儿,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多么温暖而平俗的心灵鸡汤!如果不是出现在村上春树七年励精图治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恐怕绝对是要被村上春树教育的“小资”一代唾弃的。
写作作为一种延续性动作无非有两个方向,一是像莫迪亚诺那样,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主题上不断深挖;另一个就是像村上春树那样,将能够包容同一个主题的鸡蛋不断摊得大些,再大些
不过村上春树真的超越了吗?
依然是在兰波的“生活在别处”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说“生活不在别处”,只是这一次,增加了一点点“生活就在此处”的意思;依然是在“生活在别处”到“生活不在别处”之间,架设出走的桥段;依然是———如果禁不住要说点赞美村上春树的话———能够凭借对于奇幻的驾驭而将不同维度的世界拉到同一个平面中的叙事。《刺杀骑士团长》50万字的容量,生生连接起了莫扎特的唐璜,西洋画与日本画,连接起了二战时期的奥地利与日本,连接起了画面中的人物骑士团长与现实生活中的“我”,连接起了对世界的思考与小说的情节。
村上春树一向相信,在其它维度中,有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多个世界存在,这一点早在《刺杀骑士团长》之前的所有作品里都多多少少有过呈现。我真的怀疑,恐怕《刺杀骑士团长》的写作大纲还真是在十多年前的《海边的卡夫卡》里就已经埋下了。《海边的卡夫卡》里的大岛对“我”说过:“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为邻。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过某个地点,就休想重新回来”。接着大岛说的是作为一个迷宫的外部世界和人的内在“互为隐喻”的关系,他说:“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东西的投影,你内部的东西是你外部的东西的投影。”到了《刺杀骑士团长》里,唐璜刺杀骑士团长,“我”在所谓肖像画创作时,与所画对象建立起的真实与象征——象征往往比真实更真实!——的关系都是“互为隐喻”的。现实中的人物可以通过雨田家的那个洞穿越到另外的世界里,就好像通过《星际穿越》的电影里为我们勾勒的危险而充满希望的通道一样。而所谓的危险,也是和星际穿越的危险一样,就是越过了“某个地点”,再也不能“重新回来”。
作家很难“自我超越”的原因就在于这里:写作作为一种延续性动作无非有两个方向,一是像法国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莫迪亚诺那样,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主题,然后在这一个主题上不断深挖,直至坠入黑洞;另一个就是像村上春树那样,将能够包容同一个主题的鸡蛋不断摊得大些,再大些。村上春树的魅力与他的弱点其实都是一个,那就是不断吸收平行世界的能力:菲茨杰拉德,塞林格,奥威尔…文学,音乐,绘画……存在,理念,隐喻。与其说村上春树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创造者,不如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感受者。如此才和他的读者心有戚戚焉吧,如此也才能实现他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而不至于有“无法返回”的危险。
但是,但是,就像钱锺书先生评价林纾的翻译一样,我也禁不住要再说一句抽自己嘴巴的话:鸡蛋摊得再稀薄,凭借烹饪的技巧也能够获得超乎寻常的口感。而村上春树真的是怎么写,读起来也都叫人觉得蛮有趣味的,“从来没有丧失吸引力”。因此,我有一个要被译者和村上粉痛恨的心愿:希望村上春树永远也不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否则他也正襟危坐了起来,那真的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价值。
作者:邹东来 南京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编辑制作: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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