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测不准的时刻永远让我们着迷
差不多一年以前,我在意大利University of Bologna (所有意大利人心目中的Alma Mater)的历史与文化研究中心做短期访问学者。每天走过那些古老的街道,红色的墙连着红色的门,高高低低的塔楼,幽静的修道院,像宫殿一样的图书馆,沸腾的大学广场,安静的咖啡馆,古旧的书店,一个连着一个,我不敢触摸那些几世纪前的巨大的书册,在墙上我看到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古老欧洲的地图,大航海时代的世界。我认出Umberto Eco的名字,曾在Alma Mater执教几十年的哲学家与小说家。我的东道主Claudia Pozzana,住在威尼斯的诗人、翻译家、历史学家、欧洲最古老大学的汉学教席执掌人,告诉我,她的丈夫Alessandro Russo,也是诗人和历史学家,在Eco去世前和老先生是一起打球的朋友。我们坐在阳光下的露天饭馆,中午时分,我像做梦一样,初春的风吹过,她告诉我Eco的逸闻趣事。
▲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Eco,Calvino,Moravia,Pirandello代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这四位作家都写作过幻想和科幻作品。在Bologna,我遇到年轻的意大利作家Jadel Andreetto,他写诗、写歌词、写剧本、写科幻小说。我从Jadel那儿开始了解意大利科幻小说史,这是一个曾经充满了反法西斯精神和左翼想象的文类。Calvino两部科幻名著Cosmicomics和tzero都诞生于风暴一般的六十年代,虽然其中的宇宙看似远离时代风云,充满谐趣与幽默。
不久之后,在Helsinki,我认识了意大利科幻小说的领军人物,了不起的Francesco Verso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没到三分钟,他就告诉了我,他是Bologna人,让我顿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奇异感受。善良而热情的Francesco,还告诉我他正推动中国科幻小说进入意大利读者视野,他与非常年轻的意大利汉学家,另一位美丽的Bologna人,Chiara Cigarini女士,编辑翻译了这本Sinosphere。令我万分感动的是,这一卷竟然已经是翻译到意大利语的第三本中国科幻小说选集。
最近二十年的中国科幻,从曾经是一支不为人知的寂寞伏兵(飞氘的比喻),变成席卷全球、领跑整个科幻界的新浪潮。随着刘慈欣《三体》的英译本获得雨果奖(他是七十多年历史上第一位获得雨果奖的非英语作家,而Calvino是此前唯一一位获得雨果奖提名的外语作家),在德语和西班牙语世界均又获得文学大奖,并陆续翻译到更多欧洲和亚洲语言,也随着一大批科幻作家各式各样的作品,被广泛翻译,中国科幻变成国际现象(international sensation)。
我们(这个我们算是除了中国科幻作家与科幻迷之外的全体)到2010年才了解这新世代的科幻,实在是我们自己的无知。中国科幻在1999年到2010年,已经走过辉煌的十年,其间已经诞生了自己的巨星(比如三巨头:刘慈欣、韩松、王晋康),自己的星座(科幻期刊、出版社、幻迷群体、嘉年华),自己的宇宙规律(科幻已经不关心主流文学在做什么),到2010年中国科幻毋庸置疑已经处在黄金时代。自2010年到2018年,又八年过去,中国科幻甚至有了自己的平行宇宙,多维世界。虽然科幻作家和科幻迷们有时借用英美科幻术语来命名自己,但多重形象是在短短时间内共同呈现的,并没有一个从古典工业时代到后现代的发展历程。星云闪烁,宇宙交响,创世与寂灭,都在共时发生中。当代的中国科幻既有太空歌剧,也有蒸汽朋克,有赛博乌托邦,也有荒潮里的幽暗,有不可阻挡的流行化趋势,也有在先锋位置上坚守的新浪潮。2014年《三体》英文版在美国出版,很快中国科幻新浪潮在全世界引起影响,这是一次超新星爆炸,照亮了整个文学世界。
即便把中国科幻放在过去百年的历史中来看,二十一世纪的科幻盛世也是前所未有的。晚清最后十年科学小说与理想小说的流行,台湾人文科幻在七十到八十年代的异军突起,以及同时期大陆科幻在改革时代一度重新点燃理想主义的短暂复兴,似乎都在中国文学主潮之外。寂寞的伏兵首先在文学史意义上显出悲壮的色彩。但到了今天,寂寞的伏兵已经不再寂寞,也已经不再是伏兵,而是一跃成为流行文化中的新锐之时,科幻作家面临的问题与八年前,与十八年以前,乃至一百一十八年前可以没有什么不同?最重要的依然是写出最好的科幻,但作为整个领域,科幻面临的问题终究不同了。科幻需要重新思考与现代文学传统之间的关系吗?我们时代最好的科幻作家,往往谦虚地保持与文学家之间的身份距离,这体现着另一种对成规的拒绝,但与此同时,走在现代文学体制边缘上的科幻在创造什么样的新文学呢?无论在商业化的层面,还是在个人创造力的层面,这一轮科幻的太平盛世背后又有着多少惊涛骇浪呢?任何形式的新浪潮都注定不会长久,但科幻作为一种探索未来无限可能的文学,希望它可以长久地存在于中国文学里。
科幻作家们关注的问题,还有科幻与现实的关系,科幻与虚拟现实的关系,科幻与未来的关系,科幻的中国性的问题。在一个最大的意义上,科幻关注的不仅是个体的生活,而是我们整个的社会,整个的物种,整个的世界。美国著名的科幻作家Joseph Campbell戏称科幻文学比现实主义文学更大,因为它写的是宇宙中所有的时间与空间。当代的美国韩裔科幻理论家朱瑞瑛Seo -Young Chu认为,科幻是一种高密度的现实主义,因为所有的隐喻对科幻而言,都可能就是现实,在语言表现的层面,科幻中的幻想,比现实还要更真实。中国科幻的盛世,既是一个文类的成功故事,也是“现实一种”从不可见到被看见的过程,在量子力学测不准原则之下,这个瞬间难以捉摸,它是否在物质上是实存,它又如何创造意识?我们如何去看,如何去幻想,如何去书写,也决定了我们自己世界有怎样的现实会被看见,或者会被改变。
科幻最激动人心的,也许还是来自它诞生于大航海时代与大革命时代的双重语境。科幻是背井离乡、漂泊无定的文类,它也许从来不属于单一的民族与国家,在科幻的世界中,有着超越国家、超越制度的想象维度。不要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的作者Mary Shelley是爱与光的孩子( Child of love and light,Percy Shelley的话),父母分别是无政府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奠基人,相遇在动荡的法国大革命,这部小说的元素至少来自日内瓦人卢梭,日耳曼古老传说,英国浪漫主义文学,故事终点则在北冰洋上。这一个世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刘慈欣笔下的流浪地球、时间移民、宇宙归零,以及我们在冥王星坐下来哭泣的时刻,都是这样的时刻,提醒我们,科幻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面对未知,那个测不准的时刻永远让我们着迷。
《三体》里写程心的不忍之心,不肯按下毁灭两个世界的按钮,没有这个人物,《三体》不会这么大气。三体迷对于程心的态度不大友好,称之为圣母,不是褒义。程心的人物塑造方面或许有欠缺,但正是在一个零道德的宇宙中,程心作出了一个有道德的选择。刘慈欣的科幻世界有崇高的一面,外星人来了,毁灭你与你何干?但一个属于文学世界的心灵,让程心作出放弃打击的选择,也让程心最后选择文字,来书写,《三体》的冷酷世界,变成《地球往事》。这个题目翻译到英文Remembrance of the Earth’s Past,不可避免的让英文读者想到普鲁斯特。科幻之心,除了测不准的量子态,也可以是诗。
本卷收录的五篇小说,各有精彩。宝树的《留下她的记忆》除了描绘令人惊奇的可以探寻逝者心灵的“记忆黑匣子”,也写出了由于记忆而引来的道德难题。
韩松一如既往笔调冷峻的《安检》中,美国自从“九一一”后,由于全民遭到安检,终于导致整个国家与外界隔绝,安检将一切的一切都置换了,人变成非人,物变成非物。与此同时,中国宣布为绝对安全区域,不需要安检。最后幸存的美国人,被中国人拯救。然而结局又生悬念,中国人的太空探测发现,整个宇宙都在安检……韩松的经典描述:“太神秘了”。
范轶伦的《不会说话的爱情》充满乡愁,地球环境恶化后的未来,大气层分成三个不同的居住区域。生活在地面以上的人类,没有了国家。但味蕾注定了主人公想念故乡,想象中国,因此开始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
王晋康的《转生的巨人》,刚好也是我曾经主编的Renditions专号翻译成英文的中篇小说(译者Carlos Rojas,2012),现在则作为我与Theodore Huters主编的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英文版中国科幻小说选的标题(2018)。这篇小说是王晋康用化名发表的,是讴歌生命、相信道德的老作家王晋康最具讽刺力度的小说。地产大亨用换脑术来将生命嫁接到新生婴儿身上,但贪欲导致无限增长,增长的速度达到失控,巨大的身体变成危险的力量。
糖匪(《不存在日报》主编)的小说《看见鲸鱼座的人》,具有科幻小说罕见的精雕细琢的文学性与抒情色彩。这是一篇用情之作,女儿想念失去的父亲;这也是一个关于真实与虚幻难分难辨的故事,以为是幻想的,却那样真实。看见鲸鱼座的人,已泣不成声。
希望意大利读者们喜欢这本选集。感谢Francesco的所有努力,感谢Chiara的精彩翻译。(本文为意大利语版中国科幻小说选集Sinosphere序)
文:宋明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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