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与北大诸师 ——从首届“汤用彤学术讲座”谈起
▲从右至左:任继愈、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1997年4月7日摄于北大治贝子园教室前
饶公坦然承认自己有这样一种结缘和殊胜的学术因缘,还说“如果不是一种神力在帮忙,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于冥冥之中这种支配命运的力量,汤一介先生晚年在自传《我们三代人》中也深有感叹。
香港大学教授饶宗颐公是会通东西的国学大师,与季羡林先生并誉为“南饶北季”。在我1996年到北京大学做汤一介先生的学生和助手时,他们已是相交莫逆的好友。近闻饶公逝世,感怀不已,遂结合 20余年亲身经历,并查证一手记录,追溯饶公与北大“汤用彤学术讲座”及汤一介、季羡林、周一良、任继愈诸位师长的学术因缘如下。
应汤先生之邀,饶公1997年春来北京大学担任第一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主讲教授。季羡林教授致开幕辞,高度评价了汤用彤的学术成就,充分肯定了举办学术讲座以纪念老一辈学者的意义,认为这对于激发青年学生的学术热情,为当前学术研究提供典范,都有着积极效用。北京图书馆馆长任继愈教授介绍汤用彤生平和志业,及其师从汤老的往事,特别提到汤老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第二等的天资,老老实实做第二等的工作(如史料考证)而不挂上什么流派的牌号,可能产生第一等的成果。如果第二等的天资,做第一等的工作(如建立体系),很可能连三流的成果也出不来。
汤老还谦称有自知之明,甘愿做第二等的工作,给后人留下点有用的资料也好。对此任先生解说道:“学问本身是无所谓一流二流的,汤先生这里的意思是要学者做研究应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不要上来就要创造大体系。”
何芳川副校长代表北大致辞,突出强调了学科建设的重要性,并认为杰出学者的产生与良好的学科设置是分不开的。北大哲学系主任叶朗教授强调对汤用彤学术思想的再认识,并上升到推进人文学科发展重要途径的高度。他指出:一些青年学生缺乏耐心,自以为已经了解了前人的学术成就,而实际上学问大家的真知灼见往往在不经意之处表现出来。只有通过精读、细读汤用彤等前辈大师的著作,才能重新发现,并读出许多对今天仍然很有启发的新东西,还可以把自己的品味提上去,并使我们更快地成熟起来。叶朗还说,这些大师造就了北大明显有别于其他院校的校园气场和学术氛围,他拟将汤用彤、冯友兰等哲学系名家肖像及其名言和简介,悬挂在本系重要位置以垂范后世。随后,他在“《汤用彤全集》出版座谈会”等多种场合一再强调了上述看法。
饶公在主席台中央就坐,张岱年、季羡林、任继愈、周一良教授陪同左右。大教室挤满了上百师生。饶公北大讲学盛况空前。陈鼓应教授回忆说:上世纪90年代的北大,社科界的海外著名学者较少见到。汤先生组织举办的多种会议和讲座,极大地活跃了北京的学术气氛。
饶公在4月7日下午第一讲的题目是 《梁僧祐论》,此讲旨在纠正外国学者对中国佛教史的误读和质疑,维护国人对本国文化的发言权,树立文化自觉和自信。大意如下:僧祐为南朝律宗巨匠,历主金陵、扬州诸寺,因刘勰依止而闻名于世。僧祐博通众艺,著述弘富,特别是其《出三藏记集》(简称《祐录》)为现存第一部佛典目录,开佛教书录之先河,珍贵史料极多,为研究佛教史所必取资,也是汤用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的基本参考书。然而,近时有外国学者怀疑《出三藏记集》一书出于刘勰之手。饶公考证明朝人已有此说,本属无稽,不可不辨,故详加讨论,辨明其真相。他首先引证汤著说:
汤用彤《佛教史》第十五章“目录类”谓僧祐于梁天监年间著《出三藏记集》,其说甚当。
此次演讲分为僧祐之佛学师承与经藏资料、《祐录》之成书年代、僧祐论胡汉语文与译事、《祐录》全书之义例、僧祐有关文学著述和文章、僧祐谈经呗唱导、僧祐之巧思及其建筑艺术与后人称誉、僧祐与萧子良父子及刘勰和宝唱之关系等八个方面,详细论述了僧祐的内外学精深造诣及其著作 《祐录》的史实。
国外学者认为《祐录》为刘勰所作的主要证据是,该书序文中有些字词同于 《文心雕龙》。饶公首次将敦煌写本《文心雕龙》公之于世,对相关研究自是熟稔。他细心寻绎发现,一书之成,有其义例,此为全书精神所在。僧祐《祐录》《释迦谱》诸书亦有其独特之义例,“各篇命意遣辞,风格遒整,与《文心》行笔声貌,绝不相涉。勰颇尚气,故制《养气》之论,往往情与气偕,观其所论,体气、任气、秀气、异气诸观念,非僧祐之所致力。我人仔细玩味,《祐录》诸文,当由自撰,非他人所能捉刀,断断然也。”他最后得出结论:
僧祐《出三藏记集》一书,有其独特之义例及行文习惯。其书……措词叮咛周至,出自肺腑,决非刘勰所能代言。有人摭取若干序文中字眼,与 《文心》比较,遽作粗心结论,谓此书原出勰手,不免厚诬古人矣。
由此足证《出三藏记集》非假手他人之作,向来称之曰“祐录”,是十分正确的。饶公这种治学方法和态度,与汤用彤着眼于虚心客观的发 “潜德之幽光”、同情地了解古哲、决不枉屈古人、尚友千古之同情态度如出一辙,从而也论证了汤著佛教史相关史料、论断和研究范式的权威性。
在这场讲座上,饶公还谈了自己的文化观,预言即将到来的新世纪是中国文化复兴的时代,其意义犹如西方的文艺复兴,引发了学界的持续热议。近年饶宗颐学术馆馆长、香港大学前副校长李焯芬院士在答复《南方日报》记者提出的“在国学热方兴未艾的今日,饶宗颐先生对中国文化复兴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这一问题时,仍引述了饶公在首届 “汤用彤学术讲座”的发言:
21世纪的中国将踏上 “文化复兴”的时代,如今的中国和西方古典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有很多共通之处:一是经济基础发达,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经济成就,为“复兴”提供了物质基础,二是当时的意大利从拜占庭手中,夺回了大量古希腊、古罗马的古代文化典籍,而今天中国各地络绎不绝的出土文物新发现,带动了历史文化研究的升温;再者,当时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得到了例如佛罗伦萨梅蒂奇家族等领主、贵族的大力支持和参与,今日中国的文化建设也很受政府重视。……(饶公)很希望后来的学人能做好“文化复兴”的工作,重新认识经书的价值,利用好现在出土的文物,增加我们对过去的了解。
4月9日下午,饶公进行第二场讲座,讲题是《老子师容成氏遗说钩沉——先老学初探》。饶公在汤用彤研究的基础上,利用新旧文献,梳理了黄帝和老子师事容成(广成子)的历史传说和思想脉络,首倡“先老学”研究。他讲:
汤老《读〈太平经〉书所见》一文,谈及刑德问题,举尚书纬《刑德放》及《太平经》所言刑德为例,深有启蒙之功。近时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刑德”长篇,大放异彩,有助于研究。楚地老子古本陆续出土,过去庄、老先后及老子书之年代诸疑点,均迎刃而解。又马王堆三号墓竹简《十问》黄帝四问中,其一为与容成对答,葛洪《遐览篇》所记之《容成经》一卷,必有出于此者。陆德明谓 “老子受学于容成”。关于老子思想之来源,于此可试探一些消息,因以容成遗说为题,作初步探讨,望方家加以指正。
他从老子学说的起源问题出发,高屋建瓴地指出道家与道教多有相合相通之处。胡孚琛教授发言深表赞同,并结合自己的内丹学研习经验,补充了一些相关文献以为佐证,认为从道家到道教的发展一脉相承,还说老子有些语句,如果没有亲身修证的体验是难以准确理解的。
在这次讲学期间,饶公应汤一介先生之请,挥毫题写了“汤用彤学术讲座”的条幅。自此发端,“汤用彤学术讲座”在北京大学已连续举办了20届,该讲座每年均由北大校长签发邀请函,诚邀海内外最具代表性的国际知名学者主讲其所关
注的学术文化问题。饶公开讲后,柳存仁、施舟人、成中英、金忠烈、安乐哲、陈方正、龚鹏程、钱致榕、金耀基、杜维明、韦政通、崔根德、罗多弼、刘述先、陈鼓应等名家先后担任主讲教授,每次讲座旨在引介哲学与宗教等人文学科中一种新兴的研究方向,以纪念和传承汤用彤对中国现代学术的贡献和求实创新的治学精神。自创办至今,“汤用彤学术讲座”与汤一介先生大体同期创办的 “蔡元培学术讲座”,成为北大人文学科的一项传统学术文化活动,并在国内外已产生广泛影响。
我在整理汤一介先生收集的报刊资料时,发现一份新闻报道——《第一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侧记》。该文系当时还在读汤先生博士的杨立华师兄所撰,附有一张署名高中理拍摄的照片:在讲台上就坐者,左起周一良、季羡林、饶宗颐、张岱年、任继愈,站立讲话者为何芳川副校长。该讲座照像任务由师兄高中理博士接手,接待工作由杨立华诸师兄和我负责,因而有幸亲承诸师教诲。
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现存另一张任继愈、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四位老先生的合影(自右至左),是 1997年 4月7日在北大治贝子园教室前所拍摄。我从这一年起在该园工作和居住了十年,历历如昨:这场讲座结束后,高博士走在四老前面,寻找抓拍机会。季羡林、周一良见相机举起,随即驻足看镜头。饶宗颐和任继愈谈兴正浓,没有注意到相机,而高博士唯恐打扰他们谈话,就没有提醒。拍照时,我正在四老旁边陪侍。
任继愈、饶宗颐、季羡林当年都步履稳健,向我表示无需搀扶。只有周一良先生健康欠佳,由我小心翼翼扶着迈过门槛和台阶时,能感到他身体的虚弱,还闻到医药的气息。早在1956年周先生就与饶公相识结交,40年后他们再度重逢。4年后周先生去世,是四老中最早走的一位,这张照片当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的合影。随后,我们会务人员陪同老先生一起走到农园餐厅三层就餐,其间仍继续讨论讲座内容。任继愈2007年在中央电视台 《大家》栏目评价饶公说:“饶先生,他在香港是学术界的一个文化景点,这位学者下一代就看不到,最近几年中看不出有人代替他补上去的地方。很难得的一个学者。”
2001年饶公又来北大演讲,接续他在首届“汤用彤学术讲座”关于古籍整理和文化复兴的话题,提出“新经学”的说法。该演讲稿经饶公首肯,改编后用于儒藏工程的指导工作。为此,他撰文《〈儒藏〉与新经学》,发表在《光明日报》。文中盛赞《儒藏》工程是“重新塑造我们的新经学”和“我们国家踏上文艺复兴时代”的重要环节。2008年饶公特意为汤先生撰写了一副对联:“三藏添新典,时中协太和”,以示他对汤先生编《儒藏》的倾力支持。
饶公在中央电视台 《大家》栏目中回顾平生治学的缘分时感慨道:“人啊冥冥中有一种神力在帮他的忙。”主持人问:“您也是这样的吗?”饶公坦然承认自己有这样一种结缘和殊胜的学术因缘,还说“如果不是一种神力在帮忙,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于冥冥之中这种支配命运的神秘力量,汤先生晚年在自传《我们三代人》中也深有感叹。饶公来北大讲学时已届耄耋之年,虽长途奔波、连日劳顿,但声音宏亮,底气十足,思如泉涌,有如神助,精气神远胜常人,令吾辈羡慕不已。课后畅聊时,饶公为大家演示了他双盘打坐功夫,并谈其周天内功修炼等养生经验。
我们由此得知,饶公从十岁就开始习练打坐、吐纳、辟谷之术,平时极为注重道法自然的养生,如:21点入睡,3点起床,天睡我睡,天醒我醒,每天一有空就静坐内观,神游太虚,与宇宙精神相往来,诚如其言“此时我同天地融为一体,我已敲开了庄子的门”。正是因为对佛道的修行,使他对苦乐和生死有超越性参悟,这也是其长寿的秘诀。2018年 2月 6日凌晨,饶公以102岁遐龄于家中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尽其天年,殆非偶然。
饶公自少年起的打坐修行经历,是他后来做儒道释研究的重要因缘。他集实修与学术于一身,把传统内修功夫的体证与其从事的三教研究紧密结合,相互印证、相辅相成、知行合一。他曾说,张道陵的很多方法他十几岁就会用了。有这些亲身践履,他研究道家道教就觉得非常亲切易入。因此,饶公在回顾他从敦煌古经中重新发现《老子想尔注》并整理校笺的经历时说:“其实我已经‘想尔’很久了。”关于“想尔”应如何解释,众说纷纭,饶公则指出“想尔”无论做书名或人名,其涵义都与道教修炼的“存思”(存想)有关。汤一介先生1988年出版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一书对饶公此说非常赞同,并作有精彩的发挥。饶公填补空白的研究成果,往往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对此他解说道:“如果没有亲身体会,肯定是写不出来的。正是因为有了亲证,我才敢那么自信地来谈这些问题。”
季羡林评价饶公最善于发现问题,绝不固步自封,随时准备接受新事物,饶公则说季老懂我。季羡林还说饶公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大师,将其与王国维、陈寅恪等前辈大师并列,并肯定他“已得到预流果”。“预流果”梵语音译“须陀洹”,指无漏圣道之果位。饶公真正地把国学智慧融入了生命,入预流果而得大自在,人生可谓福德圆满。(作者为天津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文:赵建永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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