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故事】云间柳如是 ——那些名人姓名背后的松江记忆

透视晚明那道风花雪月的景色，真实看到了文人文采与妓家风流共同装扮着这一末世的繁荣。稽文甫《晚明思想史论》说：“晚明时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照耀着这个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柳如是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时代背景下。

生世坎坷的柳姑娘

柳如是（1618-1664），本姓杨，名爱，字靡芜，又名云娟、影怜、朝云、隐雯等，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我闻居士，人称河东君，浙江嘉兴人（一说吴江盛泽人）。她不仅是秦淮八艳之一，且是明末清初著名女诗人，早年工吟咏，擅丹青，以才貌绝伦而堪称花中之王，吴中名妓，江南才女。妓有色、艺两种，柳如是从属艺类，词翰风流，名姝本色。

从《柳如是年谱》和周采泉《如是杂论·柳如是童年之推测》等书籍和文章中得知，柳如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四五岁时，一场大火烧毁了她的家园，父母双亡，她被人贩子从嘉兴拐卖到吴江盛泽镇上的归家院，鬻以娼家。十四岁那年，又被吴江故相周道登买于勾栏，带回家中，在周府老夫人身边做侍婢。因善解人意，深得老夫人欢心。后被周道登强索为侍妾。群妾嫉妒，几欲加害，得老夫人阻拦，幸免一死。为平息家事，她被逐出周府，先回到归家院，后于崇祯五年（1632）流落松江。这年，柳如是十五岁。此后，柳如是与画舫浮居相伴，泛宅于吴越间，开始了人生游妓生涯。

渴望真爱的柳如是

晚明时的松江府城，树德表里的石牌坊四处可见，其中又以贞节牌坊居多。故而注定花落松江的柳如是，在寻找其另一半的时候，必然要彰显青春是一匹突围白马的英雄气概。否则，她将寸步难行。柳如是乃花中之英，她相信在松江能找到自己的真爱。

崇祯五年（1632）的十一月初七日清晨，柳如是的“雪篷浮居”在水路上飘了二天一夜后停泊在松江白龙潭畔。她下船后叫了一顶轿子，一路颤颤悠悠地前往东佘山，为享有“山中宰相”之誉的高隐之士陈继儒庆贺七十五岁生日。陈继儒生于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比柳姑娘年长六十有余。柳如是清晰地记得，陈继儒到吴江访友时，曾抱她于膝上，教她习字学画，犹似祖孙般亲近。

柳如是赶到东佘山时，天色已晚，纷飞的雪花与山中茅舍门前悬挂的红灯笼相映生辉。落轿后，走出的柳如是一袭儒生装扮，在青山与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丽可人。若问原称杨爱的柳如是有多美？陈继儒写过一首《赠杨姬》诗，感叹“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松江古贤赞叹美妙之极的人和事，自有独到的说词，如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即与兄长陆机通信时说：见兄长美文，恨不得烧掉自己的笔砚。可见，陈继儒有感而发“扑碎妆台镜”，大有在美人面前倾倒之意。

对于柳如是的才貌评说，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说得经典到位，称她乃“如花之美女，说剑之雄词。”柳如是后来加入松江几社，常于文人雅集之时慷慨陈词，议论风生。因其来自社会底层又不拘礼法且才华横溢，所以语出四座惊叹，如嘉定之游，柳如是的一番谈吐令诸公“心已醉身欲死矣。”（见《柳如是·别传》第三章）柳如是手搀陈继儒进屋后，松郡诸子陈子龙、宋征舆、李雯、李待问等都眼前为之一亮。名姝才子济济一堂，陈继儒先听诸子一番高论，再令书童铺纸磨墨，以供诸子笔走龙蛇。书毕，柳如是歌动舞起，唱的是周代臣子祈祝周天子的诗文《诗·小雅·天保》中的句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柳如是甜美的歌声，唱得老寿星心旷神怡。

陈子龙、宋征舆、李雯，是云间诗派、词派的领军人物，时称“云间三子”。他们自从相识柳如是后，都悄然萌生了爱意。柳如是在松江的第一个恋人是宋征舆。他是晚明江南四大藏书家宋懋澄之子，字直方，又字辕文，别号佩月主人，佩月骚人。宋懋澄有六子二女，活下来的两子中，宋敬舆与宋征舆为同父异母所生。宋征舆四岁而孤，生母张淑人去世后，由继母施孺人抚养长大，所以他的性格相对软弱，对处处为他好的施母责备，哪怕不随其心愿，也不敢多说什么。

失望，你太令我失望啦！宋征舆被罚跪在地上，听候继母发落。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崇祯五年（1632），柳如是与宋征舆相识时，宋征舆与其年纪相仿，情窦初开。宋征舆是个早慧的才人，且有大户人家背景。柳如是来松江，为寻般配的知己而来，宋征舆对她有情，便约于白龙潭相会。柳如是冰雪聪明，存心要测一测大户人家的公子对她是否真心相爱。

那天，宋征舆早早赴约至白龙潭，欲登“雪篷浮居。”柳如是未起，令人传语：“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时为冬天，宋郎不惧水寒，扑通跳入水中，等待柳如是呼唤。清人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是轶事》详记了这个故事，云：“如是急令篙师捞之，挟入床上，拥怀中煦妪之。由是情好笃密。”

宋征舆痴情追求柳如是，惹怒了宋家太夫人，《柳如是轶事》记：“辕文惑于如是，为太夫人所怒，跪而责之。”这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一幕。宋征舆心有不甘，自说道理，云：“渠不费儿财。”太夫人说说：“财亦何妨，渠不要汝财，正要汝命耳。”此后，宋征舆与柳如是的接触稍疏。这让太夫人焦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得依靠官府帮忙，来拆散这对“鸳鸯”。于是又有了史书上的下文记述：“未几，为郡守所驱，如是请辕文商决。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曰：‘姑避其锋。’如是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是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

春天总是要开花的，花开自有蜂蝶绕。在松江的几年里，追慕柳如是的俊男才子不止一个，她相爱过的也不止一个，但每一次都是真情流露，真心付出。虽然相爱的路上风风雨雨、磕磕碰碰，但她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因为人生的春天与爱情同在，青春年华，开花守望结果，除此心愿，不为心动。柳如是一生中用情最深的恋人，是与宋征舆分手后的松江陈子龙。

泪洒松江的河东君

在来松江之前，柳如是已对松江陈子龙仰慕在心。相传，柳如是曾在吴江盛泽归家院读过卧子的诗作，并对陈子龙在《吴阊口号》诗十首中把她比作西施深为感动。但陈子龙比她大了十岁，且家有妻室，所娶夫人乃门当户对，且治家有方。如果不是这样，柳如是到松江后，最早入其情怀的一定是陈子龙。陈子龙对柳如是确实有情有义。松江知府方岳贡为解宋家太夫人之忧，下令驱赶流妓，陈子龙挺身而出，为柳如是说尽好话。知府闻之有理，驱妓一事不了了之。话说回来，云间三子中的李雯对柳如是也有爱慕之意，所写诗文爱恋之人，经常暗夹柳如是的芳名。但李雯与陈子龙同岁，家有妻妾，况且他没有文武双全的陈子龙那样豪迈英气，敢断敢当。

也许是陈子龙为了抚慰柳如是与宋征舆失恋的心灵创伤，比以往更加走近了柳如是；也许是柳如是抱定心愿，一定要在松江找到她的如意郎君。她在陈子龙的面前，降低了自己入门的身价，做妾也愿意相随。于是，柳如是看陈子龙的眼神变得越发迷人，彼此互通诗文也在含情脉脉中增添了浓度和色彩。他们两情相悦，相互欣赏着对方，眼神里流露的都是爱情的波光。

松江南园，是柳如是与陈子龙刻骨铭心的地方。从崇祯五年（1632）陈子龙与柳如是相识，一年多后柳如是与宋征舆分手，转而深情相拥陈子龙，直至崇祯八年（1635）秋，他俩相濡以沫，热恋并同居南园，最后被迫分手。后来，柳如是以继室夫人名义嫁给了比她大36岁的东林领袖兼文坛盟主虞山钱谦益，一起共同生活了25年。与陈子龙相比，钱谦益有着声名远播的文坛威望，不仅如此，他对柳如是百般呵护，如吩咐家人一律称柳氏为“夫人”，不得叫“姨太”，自己则尊称柳如是为“河东君”，戏称“柳儒士”。这让柳如是从来就不甘做小的心愿得到抚慰。

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清兵逼近南京，柳如是想叫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谦益胆怯，柳如是奋身欲入池中，硬是被钱谦益给托住了，不得入也。话说改朝易代之际，富有民族气节的松郡义士多有投水壮举，如夏允彝遣散家人后作绝命诗：“人谁无死，不泯者心。”从容自投松塘而死。陈子龙被捕押解途中，经跨塘桥时，奋跃入水，自沉殉国。清兵下松江时，华亭一士大夫家族中的十六名成员，相继投井而亡，以至诚的忠勇化为水魂。投水不成的柳如是，后留居南京，倾家资以助反清复明。此乃后话。

接着说松江南园，是松江几社诸子的聚合之所。据《娄县志》记：“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巷，陆都宪树德别业，侍郎彦桢居之，有梅南草庐，濯锦窝诸胜。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燕集。”陈子龙时为松江几社领袖，常在南园与诸子唱和。而柳如是加入几社后，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几社的女社员了。在南园的春天里，陈子龙与柳如是互通爱情诗篇，擦出了璀璨的生命火花。

崇祯七年（1634）秋冬之季，十七岁的柳如是有意接近陈子龙，以诗文示爱，态度执着专一。她知道唯有当众表明心迹，才会少去许多蝶恋花的飞舞之影。柳如是在诸子雅集时抛出一篇诗赋新作《男洛神赋》并《序》。须知，曹植曾作《洛神赋》，写的是洛水女神宓姬，而柳如是写的是《男洛神赋》，唱叹一位难测其才、世上绝无仅有的俊郎。弦外之音，让陈子龙听得心跳砰砰。陈子龙以《采莲赋》应答。相传这天晚上，陈子龙望着云间盈盈月光，难以入眠，仿佛人生的又一个春天来了，春光、春色、春情、春意绵绵，春心驿动。陈子龙披衣而作《早春行》，第二天一早，就将此诗送给了柳如是。柳如是读到此诗最后一句：“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心旌摇动，几不能止。

生活中的春天孕育着爱意，同时也催生出摄人心魂的诗情。明代云间诗派、词派，情爱觉醒的作品涌流。当时与柳如是有过的爱恋或暗恋经历的云间三子，诗美词美。最为打动人心的就是真情流露的春心灵感之美。虽然陈子龙的人生角色，有着三度转变的思想轨迹，即名士风流、志士怀抱、战士坚贞，但春景和爱情交织，春光与国觞交融，始终是其诗词的重要特色，＂华亭肠断，宋玉魂消＂，可谓生死之评。读陈子龙笔下的多首艳词，不同词牌后的主题充满伤春与相思的情调，如春风、春雨、春潮、春情、春寒、春恨、春月、春闺、春暮等。让人读到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陈子龙爱上柳如是并同居于南园南楼的消息，一时在松江府城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传到了陈子龙夫人张孺人的耳里。相传张儒人未生儿子，老祖母又有想抱孙子的心愿。现在窗糊纸被捅破了，子龙干脆把想纳妾的想法告知了夫人。张孺人何尝不想为陈家相续香火，她情愿子龙早些纳妾，但这个人绝对不是流妓柳如是。所以，当子龙试探夫人口风时，张孺人满口同意子龙纳妾，并说她已经物色好了一位家住金山卫的蔡姑娘。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为了柳如是，陈子龙不得不去跪求当家人老祖母，望老祖宗格外开恩。老祖母虽怜惜孙儿，但开出口来却是一个“缘”字，说姻缘乃命中注定，你与她命中无缘，就随缘吧！

虽然陈子龙放不下也割不断他与柳如是的恩爱之情，但又十分无奈。崇祯八年（1635）初夏的一天，陈氏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宜人同意了张孺人的请求，亲自赶到南园柳如是的住处，要求柳如是从哪儿来的回到哪儿去，速速离开陈子龙。柳如是心里想着南园不是陈家私宅，没有赶她走的理由。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只有选择离去。柳如是的“雪篷浮居”从松江府城移居横云山麓。柳如是为何要择距松江府城十公里左右的横云山停泊？也许是她在松江时，仍用本姓旧名杨云娟，她心中有一轮朝日，喜欢一袭红衣披风，而横云山上多红枫，应是她喜欢的理由之一。也或许，是她读懂了元人凌岩的《横云山》诗：“七峰崷崪拥层峦，偃盖孤松石上蟠。行雨白龙何处去？暮云深锁洞门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云间三子中的李雯是横云山庄主人李逢申之子，陈子龙与李雯商议，让柳如是转住横云山庄，以便山城相望，近水楼台，尚可诗文唱和，互通款曲。

秋风落叶，萧瑟悲凉，柳如是的一场春梦此时已知寒意逼近，冷眼看世界的她醒了，红叶飘零相送，挥泪告别松江。陈子龙登舟相伴，一路送别。此后，失恋和孤独，伤悲和离愁，默默无期。再度失恋的柳如是感作《垂杨碧》云：“空回首，筠管榴笺依旧。裂却紫箫愁最陡，颠倒鸾钗久。羡杀枝头豆寇，闷杀风前杨柳。一夜金沟催叶走，细腰空自守。”在失恋的那些日子里，她写下了多首感伤诗词，如《金明池·咏寒柳》叹息道：“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真乃抽刀断水水更流，字里行间满是一腔悲绪空离愁。

千古流芳的柳夫人

柳如是，以字行。钱谦益取“如是我闻”之意成其字。也有人说，字如是，取自辛弃疾《贺新郎·甚矣我哀矣》中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词意。而云间柳如是，则见于汪汝谦为柳如是刊印的尺牍署名“云间柳隐如是”。数百年来，作为一代名妓和才女的柳如是，既遭深诋厚诬，又见拨云见天之说，如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洋洋洒洒八十万字，赞叹她是旷世才女，具有“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照实而论，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找不出一个像柳如是这样不拘礼法，敢爱敢恨，笑傲于男性文人群体的女性。正是柳如是的出现，才让世人真实地看到了封建社会女性文学有着并不依附于男性的独立性。这也是柳如是的一个梦，她流落松江，曾改旧名，自号“影怜”，以表浊世自怜意；她在与几社文人交往中，常着儒服男装，纵谈时势，和诗唱叹，令人刮目相看。

的确，在晚明时代，“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的柳如是，代表了一种新潮流的涌动。由此，她成为明末名士心中理想的女性。她像一棵开放美丽花朵的树，在才子林立的文学园地里芳香四溢。正是因为有了晚明崛起于文坛的柳如是，才有见之于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自序》中的一句话：“清代妇人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再看近代上海文明进程，最伟大的发酵之一就是培养了和世界文明牵手的上海女人，女科学家、女作家、女记者、女艺术家等。所以，当我们回首上海是一代女性明星摇篮的时候，就会想起“以自由之思想”抗争于明末社会舞台上的柳如是，她傲立于晚明的文坛之上，对于提升妇女的社会地位，书写了浓墨重彩的瑰丽篇章。

此外，柳如是为生活所迫，曾有一段游妓生涯。这是她不能左右的人生境遇。她的爱，不是滥爱，而是真情。她爱过的人虽然不止一个，但都为结果而开花。自从二十多岁相识钱谦益后，她不仅与之结婚生养了女儿，而且忠情于钱谦益。钱谦益曾因黄毓案牵连，被逮北行，柳如是一路随行照料。因为她与钱谦益相差36岁，格外用心用情，用自己的真心呵护，祈愿钱谦益长命百岁。陈琰《艺苑丛话》中就有柳如是在后园划地成寿字形，“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的记载。钱谦益八十岁生日，柳如是令小童采红豆一颗为寿，寓相思之意。钱谦益为之心动，写下了情意绵长的红豆诗。

柳如是相伴钱谦益，不离不弃，走到生命终点。钱谦益83岁病故，柳如是在丈夫走后月余，一根孝带，自缢于荣木楼，以殉钱家之难。据说，钱谦益尸骨未寒，乡间恶霸和恶奴以及失爱多年的钱家内眷，逼债的逼债，发泄的发泄；过了七七祭日后，柳如是自缢身亡。这年，她才47岁。一代风流才女，就这样悲愤地香消玉殒。故事的结局是悲凉的，但从中可见人心冷暖，情爱忠贞，天地可鉴！

文章部分图片来源于《柳如是》电影剧照

转自“人文松江”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