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创作对文学传播的能动作用: “孙悟空”如何成为有“明星效应”的经典形象
不久前,中央美院一组名为 《真假美猴王》的毕业作品在网络走红。学生毕业作成为现象级作品,这有些意外,但全民对 “孙悟空”的热情,又并不意外。在百回本 《西游记》出版以后,孙悟空的形象逐渐在公共领域演变成一个固定的文化符号,他一次次出现在后续的文艺创作中, “孙悟空”这个超级IP的形成过程,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孙悟空形象在百回本 《西游记》问世以后没有发生多少实质性变化,而是在公共领域内逐渐变成一个固定的 “文化符号”,是大众文化心理中不可被轻易替代的 “这一个”。这个符号的形成过程及其传播路径,成了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孙悟空”这样的通俗文学形象在市井日常中的传播,在正统史书中是不易找到记载的,它的身影活跃在摹写世态的小说中,于是,文学创作与文学传播实现了美好的互动。
百回本 《西游记》将 “孙悟空”定型,他的形象和相关情节成为后来作品的蓝本,但从历史沿革来看,在公共流通领域内,特别是在文化与经济水平都较低的平民阶层,有多少人是直接从小说文本中获取孙悟空形象的,要打一个问号。明万历年间,刻本 《封神演义》售价尚高达 “纹银二两”,贩夫走卒之徒中,可以直接消费大部头小说的人数是值得怀疑的。相比之下,戏曲的消费成本要低得多,且舞台形象生动、直观,成为经典形象迅速广泛传播的重要媒介。今天的人们已无从得知当时的演出盛况,然而在小说里,我们仍然能一窥“孙悟空”形象何以借助舞台广泛传播开。
“西游故事”中以孙悟空为绝对中心的故事单元是 “大闹天宫”,《醒世姻缘传》第二十四回描写乡民农闲时节的日常生活,有如下细节:“穿了厚厚的绵袄,走到外边,遇了亲朋邻舍,两两三三,向了日色,讲甚么孙行者大闹天宫……” 《鼓掌绝尘》第三十三回写张秀等人于董尚书府门前看走马灯,其中就有 “孙猴子大闹灵霄”的名目。可知在明末民间,舞台搬演 “闹天宫”的影响力是颇大的。这延续到清代。 《红楼梦》第十九回写贾宝玉去东府看戏,其中有 《孙行者大闹天宫》。 《野叟曝言》第八十四回写文素臣等人在喜宴上“点的戏本”,也是 《安天会》。可以想见,清代中期民间在年节嫁娶等喜庆活动中,有搬演 “闹天宫”以渲染热闹场面的习俗,孙悟空形象得以借此广泛传播。故而,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群芳争艳于白雪天地,林黛玉一见史湘云的夸张装束,脱口便道: “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晚清舞台上的 “闹天宫”依旧盛演不衰。 《海上尘天影》第十七回有端阳节里众人观看乡间 “一班粗细乐工”吹打搬演 “孙悟空闹天宫”。
“孙悟空”在舞台上如此活跃,以至于他在民间传播过程中被当作“半神”崇拜。 《聊斋志异》卷十一的 《齐天大圣》,反映当时闽地祭祀齐天大圣的风俗。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十七回提到的 “平生绝无嗜好,惟有敬信鬼神”的马老太太,在家中供奉齐天大圣。到了清末,民间鼓吹神道法术可以抵御洋枪洋炮,孙悟空这位打遍三界的 “斗战胜佛”成为拉拢附会的对象,如义和团运动中就有请降孙悟空以助 “神威”,《庚子国变记》 《拳变馀闻》等史料中都有相关记载,前者一语中的地指出这一迷信 “源于戏剧”。 《老残游记》第六回提到欺男霸女的王三,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 “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好事者议论:皆 “因为他昧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
在这些与 “西游故事”无直接关系的小说文本里,孙悟空的形象大致分为以下几种:
或是作为 “客串”角色。如吴元泰 《八仙出处东游记》 (简称 《东游记》)、余象斗 《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 (简称 《南游记》)、无名氏《锋剑春秋》中都出现了孙悟空。在《东游记》中,孙悟空走了一个 “过场”:八仙与龙王相争至焦灼状态时,突然冒出一句: “时有齐天大圣,亦与其会”,愿助八仙一臂之力,而其神勇无敌, “一棒打下,二十万天兵没其一半”,迅速确立了八仙一方的绝对优势。不过紧接着便是老君、如来赶到, “劝开二阵”,继而是观音调停和解,孙悟空的 “戏份”戛然而止了。 《南游记》中孙悟空的戏份要多得多,但依然是配角,并非贯穿全部情节的角色。 《锋剑春秋》中的孙悟空尚且被压在五行山下,只扮演为人物指点迷津的角色。这些 “客串”情节的出现,从叙事经验看,基于中国古代通俗故事的一种构造传统——角色、名物、情节的嫁接与拼凑。叙事中嵌入具有 “明星效应”的经典形象,有助于故事的接受与传播。这种特殊的传播效应,好比 “大腕跑龙套”,孙悟空被作者和出版商当成了“噱头”。
或是作为 “典故”,并不参与到情节流程中。 《警世通言》卷四十《旌阳宫铁树镇妖》中,龙三太子向蛟精夸耀随身法宝 “如意杵”: “我龙宫有一铁杵,叫做如意杵;有一铁棍,叫做如意棍。此皆父王的宝贝,那棍儿被孙行者讨去,不知那猴子打死了千千万万的妖怪。只有这如意杵儿,未曾使用,今带在我的身边。”这样沾光 “西游故事”,是十分讨巧的处理。在神魔小说中,类似的处理比较常见, 《三宝太监西洋记》 《七剑十三侠》和 《女仙外史》都频繁援引百回本中与孙悟空相关的情节。
或是作为 “修辞”, “孙悟空”成了形容词。对于广大的市井民众而言, “孙悟空”是一个妇孺皆知的通俗文艺形象,以之为喻,既能够 “唤起”人们对于经典的接受经验,又生动形象地增强语言的表现力。 “孙悟空”最典型的形象标签是 “紧箍咒”,《红楼梦》第七十三回写宝玉听说父亲要问功课, “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再如 “筋斗云”, 《儿女英雄传》第十九回褚大娘子对十三妹言: “姑娘,你说这个事你作得出来作不出来?那时候谁驾了孙猴儿的筋斗云赶你去呀!”还有 “分身术”,《醒世姻缘传》第四十六回写晁家诸事繁忙, “大家忙的恨不得似孙行者一般,一个分为四五个才好。”以及“瞌睡虫”, 《醒世恒言》卷三十二写黄益之急于同裴玉娥私会, “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把孙行者的磕睡虫,遍派满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独留他男女二人,说一个心满意足”。
文学创作对于文学传播,是能够产生积极的能动作用的,尤其是创作者个性化的表达习惯,会提高某些文学经典的 “曝光率”,从而进一步扩大其影响。在孙悟空形象的传播过程中,明清小说成了个重要媒介。它不仅 “再现”了其他媒介传播该形象的形态,作为 “文学本文”,它又将“孙悟空”这一经典形象与具体的叙事结构相结合,进一步推动了该形象的传播。(作者为辽宁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 赵毓龙
编辑:李硕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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