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我的” ——敬悼方成先生 | 卫建民

2018-08-26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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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与本文作者

8月22日上午,漫画家方成先生以百岁高龄在京谢世。

像冥冥中含蕴不祥的征兆:21日下午,我正读刚收到的网购旧书 《百年乐平纪念文集》,对他评论三毛形象的一句话印象殊深。他说张乐平先生的艺术魅力,是  “以喜剧性方法成功地表现悲剧性的题材”。这是对同道艺术成就的高度概括,也是他对张乐平研究的结论。

我的客厅里常年挂着他送我的“神仙也有缺残” (右上图),即他用漫画笔法创造的彩墨人物画——八仙之一李铁拐背着药葫芦、拄一根拐杖,正转过头来笑傲江湖;画的闲章,是他常用的 “我画我的”四个字。听到他谢世的消息,我站在这幅作品前,看着这位身有残疾的中国神仙,想起浦江清先生 《八仙考》里对李铁拐的考辨,再次赞赏方成先生赋予这位神仙的新义。是的,一句画题,如禅宗的当头棒喝,让观者在大笑后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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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知道方成先生的名字,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是看到他那幅家喻户晓的漫画 《武大郎开店》。读者从党报看到这幅精彩绝伦的漫画,发现了阻碍社会进步的路障,实际凝聚起推动改革的力量。这幅轰动一时的漫画作品,不仅对制定人才战略、干部考核有启示,善意批评了个别干部身上的缺陷,而且丰富了汉语词汇,成为人人能意会理解的歇后语。这幅传世名作,已收藏在中国美术馆。有一年,美术馆举办藏品展,我走近这幅作品原作,会心一笑,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

“我研究幽默。”有一次,方成先生送我 《侯宝林的幽默》 《幽默画中画》几种书,然后盯着我,看我的反应。他老年失聪,戴着助听器,我只得高声答: “我知道!”早在1988年,话剧艺术家王景愚出版 《王景愚与哑剧艺术》,就是他写的序。当年,对哑剧这种新的艺术形式,有人喜欢,也有人反对,方成先生肯定这是艺术, “因为它给人以美感”。他从自己的艺术实践,认为王在舞台上连续性的形体动作,  “简直像活动的无字连环漫画”。在一些自以为  “高雅”的观众鄙视王景愚的哑剧时,他发表了权威的意见,支持这种给予观众轻松快乐享受的剧种。认真观赏、思考他的漫画和随笔,我认为,他不只是研究其他门类的幽默,打通各种艺术之间的分界线,从其他艺术门类吸取营养,他的漫画创作的精神实质,他在  “笑”的艺术形式里,已包孕着“幽默”的灵魂。当你初看他的漫画时,你的第一反应是  “笑”;笑过以后,漫画上的人物还促使你思考,并印刻在你的脑海里,久久难忘。笑过以后,你感到漫画扩展了你的视野,提升了你的精神境界,而不是让你变得肤浅、卑俗。幽默不是滑稽、 “搞笑”、胳肢人;幽默是审美意义上的“风流美”,因为他符合冯友兰先生在《论风流》里论述的三个条件:玄心、洞见、妙赏。研究幽默,是对漫画这个小画种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对美术界不大重视的领域攻克学术难关。我还要说,方成先生的漫画是有思想的艺术。

从 “单位人”的身份说,方成先生是他那个单位的 “离休干部”。有许多年,他经常去单位的老干部局活动,在那里与退下来的老同事聊天,一起锻炼身体。他从不以画家、名人自居。早年单位分房时,因照顾在岗的群体,他已离休,不在其列。后来,单位盖了一栋塔楼,他搬进了新居。我去看望他,他用幽默家的口吻说:  “我要不活这么长,还分不到这个房子呢。”说着,他伸起手臂,在客厅里画了半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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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来岁时,他还骑车满城跑。对骑自行车的好处,他也是幽默家的话语: “第一,不用等;第二,上车就有座。”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工,毕业后就有专业对口的就业岗位,画漫画只是个人兴趣,无师自通,年轻时从不敢想以此为业而终于成为一生的职业。虽然只是画漫画,但他的一生是与国家民族共患难,是为社会文明、进步而奋斗的。一二·九学生运动时,他就在北平学联搞宣传工作,以漫画宣传爱国主义,以笔当枪,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对这个光荣的经历,我从没听见他自我炫耀;在自述性的随笔里,他只客观记述,不认为这是政治资本。在旧中国,他画政治讽刺画,给多家报刊投稿,抗议国民党的专制;他在 《观察》杂志担任漫画版主编,已自觉把画笔当成批判的武器,与进步知识分子站在一个阵地,并一起迎接光明到来。他在后期能成为有思想的、学者型的漫画家,与在 《观察》的一段工作经历大有关系。不过,谈起自己的职业,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我主张爱一行干一行,而不是干一行爱一行。”这仍然是幽默家的话。我接着对他说:  “清代学者章学诚就说过,研究学问必兼性情,令学者自认资之所近与力所能勉者而施其功力。您的主张和章学诚是一致的。”

百岁仙逝,在个体生命的长跑道上创造纪录,我们中国人说是 “喜丧”;但念及逝者对生者的好处,谁的心情也不能平静。我取出方成先生送我的书,给我的信,我们的合影,翻阅摩挲,整天都在想着他。怎会忘记,我在负责一份杂志时,他积极支持我的工作,给我们写过不少文章;每次寄稿来,必附一纸短笺,我知道,这是老一辈人的礼数。稿子在哪一处还有修改,他在便笺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一辈子在报社工作,熟悉作者与编者之间沟通的语言;我也是在这种语境中工作了一辈子,懂这种语言。随着老一辈渐渐远去,很少再有人用这种语言交流了。在无边的寂寞中,是澄澈和安静。

作者:卫建民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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