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回放】茹志鹃:东西应有尽有,蛋和鸡最便宜,一打最大的鸡蛋,是八角六分,稍小一点的是七角多。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鸡,只一块多美金,而一块豆腐却要六角。最吸引人的是水果,无论是葡萄、西瓜、橘子、香蕉,都很完美硕大,倒像是静物画里的东西。第一次吃麦当劳:汉堡包是一只带盖的塑料方盒,内盛一只热的夹肉面包,外送各种甜甜酸酸的作料。味道不怎么样,但可以吃得相当饱,价钱是一元五角一只。……一种思潮的产生,恐怕不是凭空由文人骚客想出来的。美国青年人的失落感,也绝不是因为吃饱饭没事干而撑出来的。由于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人和电子计算机、电脑展开了竞争。
王安忆:店大、人少、货多,令人兴奋不已。人和商品如此接近,可以任意翻看、挑选,而决不受人干涉、呵斥,实在叫人高兴。原来汉堡包就是两片热面包夹一块炸牛肉或者炸鸡,装在一个小小的精巧的盒子里。这盒子十分好玩,汉堡包的味道却实在不怎么样。忍不住想起了我们的肉包子,由肉包子又想到了油条。……商品五光十色,衣服挂在那里,任你挑,任你试,方便得很。我们习惯了远远地望着商品,挤来挤去地买东西。在这里真是舍不得离去了。那小店里的东西也很多,光是发夹就有几十种,看得人眼花。隔壁有一家店,门口挂着牌,五天之内每件商品减价五元。要不是妈妈拉住我,我又要进去了。那么多你并不需要的东西在诱惑着你,消费简直成了人的本能,尤其是女人的本能。
:当时母女同行,妈妈会给你一些有关写作的建议吗?
王安忆:很奇怪的,我俩在一起时几乎不聊文学。去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就是因母亲而成行,不承认也得承认。年轻气盛的我,心底是很叛逆的。和母亲因一些生活琐事斗嘴,同在美国的作家陈映真也看出来了,说我“故意反对母亲”。出国对于她不是新鲜事,但是这一回,与女儿同行,使她格外开心。合出一本旅美日记,是母亲的创意,我无法反对,因为内心受着诱惑,同时,不得不再次接受捆绑。我总是极力挣脱与母亲的捆绑,身为著名作家的女儿,成长中的反叛期延长并且加剧。妈妈一直比较淡定,在美国,她看我天真地和别人争吵,眼神里多是宠溺欣赏的,做父母的对儿女都不是客观的吧。
重读这些日记,母亲的依然是好,她能够准确地窥察并且表达美国,还有她自己。她向来又是个讲究文字的写者,从不随便下笔。无论是对外部世界的看和认识,还是内部精神的立场观念,母亲不知高我多少筹。相比之下,我的日记就是一本流水账,事无巨细,来不及思考、提炼、去芜存菁,冗长、拉杂、琐碎、无趣,文字且“水”得可怕。就像一个饥渴的人,面对盛宴,什么都好,什么都要。要说有什么价值,大概就是老实,老实地记录了那段生活。
▲前排左起安格尔、陈丽娜、聂华苓、王安忆,后排左起陈映真、茹志鹃、许世旭夫妇
:你在日记里提到,平时到聂华苓的工作室看录影带,当时你第一次看了电影《毕业生》,特别喜欢里面的插曲。
王安忆:当时还看了卓别林《淘金者》、金·凯利《雨中曲》、玛丽莲·梦露《七年之痒》等,大家簇拥在聂华苓的“家庭影院”,其实就是她租的录影带。年轻英俊的金凯利每一段舞蹈结束时,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掌;第一次看到玛莉莲·梦露的电影,不过她的那种性感并不高级,很饱满,说话嗲里嗲气。要说真正的时髦,现在想想,当时上海淮海路一带走出来的摩登女郎很多的,领全国潮流之先。
【原文回放】茹志鹃:看了美国拍摄的《日瓦戈医生》。有一些地方夸大,有一些地方拍得相当真实。影片是从贵族这一面来反映苏联十月革命前后的那一段历史。人道这东西,对一方人道,对另一方就不能那么人道。贵族诉说他们失去的痛苦,更多的穷人却有翻身的欢乐。作家的眼光注视哪个方面呢?从这方面来说,它还不如《飘》。《飘》的作者对行将覆灭的贵族,尚有比较客观的认识。
分寸感,是文学艺术的生命线。真切之处,十分触心,夸大的地方,哪怕只夸大了半分,便觉可笑。甚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真实的,夸大了零点一,那也就会露出宣传品的本相,便可令人投以不信任票。看别国的东西,我们有这种感觉,不知别人看我们的东西有什么感觉?我们电影艺术里的分寸都很准确吗?为什么不准确呢?仅仅是生活不熟悉吗?
▲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专门为女作家举办报告会时的合影
放在全球纬度,当代中国作家水平一点也不比其他国家的差
:你在日记里写“为什么只承认英语一种语言呢?其实,中文,是被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运用着。而且,中文有着极大的魅力,一个字就是一个境界—然而,对这境界,我究竟又了解了多少呢?尽管我说汉语。我忽然沮丧起来,真正地沮丧起来。”当时,你对东西方文学交流的“有效性”并不抱特别高的期待?
王安忆:我一直认为,中国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和了解,远远超出了西方人对中国文学的程度。我们几乎翻译了欧美市场上所有知名的小说,如数家珍,但美国人其实不太读翻译作品的。过去一段时间,西方读者翻阅中国作家文学作品,不少是出于“猎奇”心态,想从字里行间找符合他们想象的中国社会现实的描写段落。这对作家的伤害性是很大的。我个人觉得,放在全球纬度来看,当代中国作家的水平一点也不比其他国家的差。
【原文回放】王安忆:一位美国诗人总结了一句:“中国诗的韵脚是急促的,而西方诗的韵脚是拉长的,会使人睡觉。”大家都笑了。这两种文化是很难互相传达、互相沟通的,每一种语言呈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这语言后面站立的是别个民族完全个别的历史、文化、经验、遭际……
世界本应该是这样,是朋友,就在一起;是同胞,就在一起;是亲人,就在一起……可是暂时,不能够写。好的,我不写,可我全记在心里了。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可以把世界应该有的面目全写出来。
▲茹志鹃王安忆母女在圣 · 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演讲
:你在美国参与旁听了创意写作课,西方的教学理念有哪些让你印象特别深的?
王安忆:一位曾当过作家王蒙的英语教员告诉我,此前王蒙来爱荷华写作计划,上课氛围很轻松,“教两小时英语,喝两小时的酒”。我曾去旁听了一个创意写作实践课,很多新鲜的理念,但我并不太感兴趣,当时更多是震惊,原来写作是这样教?授课非常技术流,“解剖学”式的,比如哪句话介词用的太多、念出来语句不利落等等,侧重小说的内部结构。而国内更倾向解析小说与外部的关系。一开始我很难理解西方这种写作方法,后来我自己在复旦教创意写作班,逐步明白不同理念都是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土壤的,取其长吧。
:记得你很喜欢美国畅销书作家斯蒂芬·金,你对美国文学有什么突出的感受?
王安忆:我去年一个夏天都在看斯蒂芬·金的小说,但他近几年新作明显不如早中期作品了。他其实是很有才华的,但他的才华是被经纪人控制的,后者会管束着作者的情节走向,细化到哪一页要出现一个高潮,抖一个包袱,转折点、笑点、泪点都要规划好。这搞得故事很厚,当然,类型小说不能太薄,但故事弄得很“套路”。我发现欧美不少作家的经纪人比我们的文学编辑还有支配力,他们要求作家保持悬念,但也不要浪费读者的时间。这种经纪人机制会毁了写作。
刚到美国时,我觉得当地的年轻大学生看上去很单纯,特别天真。美国小说整体上似乎也是这种感觉,很原始的,蛮荒的,缺少历史感,多是写人和自然的搏斗,所以我个人不大喜欢海明威或杰克·伦敦。英国小说更有劲些,像石黑一雄或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里有浓浓的阶级意味,带来冲突和困境,以及如影随行的偏见。但正是有了偏见,故事也就跟着来了。相比之下,中国小说还是和英国比较相像。
▲母女居住的五月花公寓厨房兼餐厅,右一是吴祖光,中间比尔和玛丽夫妇照管作家生活起居
过于产业化的类型小说少有思想价值,急于表达思想的纯文学变得不好看;更糟的是,现在学生的阅读量太低了
:你有个观点,如今小说变得越来越学院化,不少作家不再“好好讲故事”了?
王安忆:一些写作者要么沉迷于写杯中风波,或是内心小情绪,要么急于在小说中表达思想和观点。当然有个原因是,现在小说的“内部分工”愈发明显,不光是国内,外国的小说市场也有这种现象。比如讲故事几乎都归到类型小说范畴,思想部分要纯文学来承担。所谓纯文学就变得很不好看了,过于产业化的类型小说也少有思想价值。
:前不久在上海举办的“与20世纪同行:现代文学与当代中国”研讨会上,你感叹文学黄金时代的周期走完了。
王安忆:时光飞逝,没想到1980年代离现在已经那么远了,可以说是一个文学世代过去了。当代文学一直有或显著或潜在的变动,然而到了今天,文学运动却沉寂了,或许需要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很庆幸生逢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黄金期,我们这一代作家是在最好的时代进入文学创作中来。不过,我也不会特别悲观,正视现实吧,目前文学的沉寂现象也很正常。
:年轻学子上你的课,对哪些话题更有兴趣?
王安忆:我发现,如今最优秀的人才几乎不做文学这一行了。这几年我带的硕士班里,除了少数青年作家,好几个最高分的学生毕业后,都不从事文学行当。很可惜,现在专职文学的投入产出比太低,好多编故事的人投身游戏公司做脚本或当影视编剧。另一方面,有的学生阅读量真的太低了。一位学生聊起要写爱情,我问对方看过哪些爱情小说,得到的回答是电影《山楂树之恋》,这天就没法聊下去了。
记者:许旸
编辑制作: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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