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白西绅一郎:为何日本领导人不能来南京?
图说:白西绅一郎与他的另一个“家”——日中协会事务所办公室。日本九州日中文化协会 张晶 摄
图说:今年的中国清明节,白西绅一郎与26名日本友人的南京“绿色赎罪”之行。日本九州日中文化协会 张晶 摄
日本“日中友好七团体”之一的日中协会理事长、现年75岁的白西绅一郎是一位将“日中友好”作为终生职业的日本友好人士。自1967年起,他先后访问中国600余次,作为中日友好事业发展历程的历史见证者,曾先后多次拜访不同时期中国党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战后70周年之际,特派记者在东京日中友好会馆专访了白西先生。
“父辈传承历史,孙辈继承历史及其带来的责任。这样的纽带是生而为人的基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日中协会理事长白西绅一郎的嘴角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战后70年之际对他来说有一份特别的意义,“开展日本人到南京植树谢罪的‘绿色赎罪’活动,已经是第三十个年头了。”谈及这种特殊的纽带,谈起日中间交织的历史,这位凡踏出国门只去中国的老先生有很多基于实际交往产生的思考。
不去现场就不知真相残酷
位于东京后乐园附近的日中友好会馆,是一个大部分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地方。那里,也是白西绅一郎的另一个“家”。
日中协会那间小小的事务所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与中国有关的东西,他常常一个人工作到深夜。日中友好,不仅是他的工作,更是他所珍视的事业。
“你好!又见面了。”比约定采访时间更早一些,白西先生已经在会馆一楼等候了。这是记者第三次采访白西先生,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谈起中国,很快就“滔滔不绝”起来。白西很喜欢中国北宋书法大家米芾,他从字帖中抠出自己名字的汉字,竖着排在一起,印上了名片。
白西对中国的了解不仅在于文化。他比一般日本人更了解中国,看到了这个古老国家灿烂悠久文化背后掩藏着的“历史创伤”。
在白西看来,日本人应该看看“南京”。
事实上,关于日本的战争罪行,南京大屠杀引发的争论经久不息,已成社会关注度相当高的话题。而外界常有这样的困惑:南京大屠杀作为历史事实,为什么没有成为一般日本国民的“常识”?而“否定论”和“虚构论”为何反而能在日本大行其道,有着强势的影响力?
面对这些问号,有些日本人选择用行动回答。三十年来,每年一次、共1000多名日本友好人士自费来到南京“绿色赎罪”。每逢中国的清明节前后,他们在珍珠泉公园种下象征着和平友谊之树,如今已有6万多棵;他们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默哀、悼念。
1986年开始的“绿色赎罪”的活动,最初始于一份“正确传承历史记忆的良心”。
白西对记者说,“这项活动是由亲眼见证日本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的老一辈发起的。大家认为,那样的侵略历史必须让后代知道。想做一些传承历史的工作。”他口中的老一辈包括冈崎嘉平太、菊池善隆、向坊隆这些已故日本友好人士。
“随着活动年复一年地举办,我们渐渐发现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白西回忆道,不去南京就不知道日军曾经在南京掩盖战争证据的事。“德国人拉贝记录南京大屠杀的《拉贝日记》尽管被翻译成了日语,但不去现场就不知道真相的残酷。”他是漫长岁月里唯一一个从未间断的“接力者”,即使在因肠癌动手术的2009年,依然如期前来南京“绿色赎罪”。关于“绿色赎罪”,75岁的白西说他还想再干三十年。
“继承历史责任,有正确的继承,也有错误的继承。当然必须正确地继承历史。”白西每年都会精心编排一本叫做《绿色赎罪》的小册子。里面不仅讲述“绿色赎罪”的历史故事、访中团团员的心路历程,还有许许多多白西觉得“日本人应该知道的常识”和对中日关系的建言。
“父亲的人生确实因为战争改变了。我虽然是战后出生的,但作为人,仍然拥有延续记忆的责任。所谓历史就是如此。不可以简单地撤销。”最新一期《绿色赎罪》里,白西特别收录了在中国很有人气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关于历史认识的一段名言。“这也是我的同感。”
广岛应首先被视为加害者
白西对南京的理解与对自身经历的认识转变不无关联。
他的家乡是有着浓重受害者记忆的广岛,那个因1945年8月6日的原子弹而被改变的地方。代号“小男孩”的原子弹投落之时,碰巧外出的白西成为幸存者,与死亡擦肩而过。那一年,广岛约有14万人死于原子弹。由于不太知晓过去的历史,与很多广岛人一样,他一直单纯地认为自己是战争的受害者。
1960年,白西考入日本京都大学。入学后有一次向同学介绍自己“出生于遭受原子弹的广岛”时,一位在日华侨的反应令他始料未及:“广岛被炸,是受到报应”。
广岛为何被炸?同学的话虽然充满民族情绪,但年轻的白西对此感到震惊,随即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查阅许多资料后他发现,历史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因地理条件优势,广岛从19世纪末期起就是军都,战略重要性类似中国的旅顺。”白西对记者说,1894年甲午战争前,明治天皇来到广岛,日本最高军事会议就在广岛召开。可以说,广岛是日本侵略中国的陆军据点。附近的吴市是海军据点,还有大久野岛是制造毒气弹的地方。
“所以啊,历史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白西说,日本人应当意识到,广岛既是被害者又是加害者。而在“被害者”之前,“广岛”应当首先被视为“战争加害者”的象征。白西认为,没有广岛对中国的加害行为,也就没有广岛的原子弹之灾,这也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
“每年日本领导人都会去广岛、长崎悼念,但为何他们不可以来南京?”
白西认为,与其说他们有政治顾虑,不如说是政治决断错误。政治决断错误的后果早有先例。二战中日本并非没有可以“回头”的机会。比如珍珠港事件其实对日本早就是一个警钟。“如果不是日本做出加害行为,也许此后的一系列悲剧都不会发生。”白西叹道。
由于战后历史教育的灰色地带,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脚下曾经涌动着各种与战争相关的事情。而现实中日本年轻人对侵略历史更不太知晓。
他觉得这与日本历史教科书鲜有描述有关,这更坚定了他从民间层面传承历史记忆的决心,“通过一个人来告诉另一个人,这样的教育方式是多么重要。”
友好与和平之外别无他途
有很多人问他,大半辈子里,你为什么只去中国?
白西的回答是两个字:不东。
他对中国唐代玄奘法师的故事印象深刻。“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记述玄奘生平事迹的古籍《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对玄奘走过的八百余里路程有这样的描写。而历史上玄奘西天取经,“不至天竺,终不东归”。
白西觉得自己也以“不东”的决心来推动日中友好事业,“中国在日本的西边,我只去中国。”他花了大半辈子时间来了解中国这个“邻居”,爱上了中国菜,交了很多中国朋友,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他很认真地对记者强调:近50年内他对中国大陆进行了几百次友好访问,并且决意,直到中国实现和平统一,否则他不会访问台湾地区。
“近者说(悦),远者来。”白西很喜欢《论语》里孔子说的这句话。邻居间彼此和睦相处,高高兴兴,也会吸引远方的朋友来。这是他理想中的日中关系。
一个更为通俗的比喻是,日本著名偶像组合AKB48的单曲《无限重播》:“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我需要你,我爱你)”白西偶尔会在演讲现场哼上几句。他笑着说,“我与妻子的关系是如此,日中关系也是如此。”
不过,这位见证日中关系起起落落的老先生对现状充满忧虑。战后70年之际,日本应当如何改善中日关系?
白西提及日中协会早前发布的一份宣言,提出了四个“四”:切实贯彻中日间的四个政治文件;坚持包括“村山谈话”在内的历届内阁有关历史问题的四个谈话;切实遵守两国间达成的四项基本共识;铭记四个重要纪念日,即7月7日卢沟桥事变、9月3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9月18日九一八事变和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
“这四个‘四’,是日本应当做到的,也是日本人应该铭记的。”白西指出,“今年对日中关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而在民间交往层面,正如他去年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日本月刊上发表的《继承冈崎精神》一文中所指出的,已故著名友好人士、日中友好的“挖井人”冈崎嘉平太经常挂在嘴边的三句话值得被铭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饮水思源”、“信为经,爱为纬”。
白西对两国关系有着清醒的认识。中日两国在历史上有着漫长的交往,在经济等多领域相互依存。他指出,作为搬不走的邻居,日中“除了友好与和平之外,别无他途”。“要基于自身的体验,以‘理性论’的角度,客观看待近邻。不要被‘喜欢’或者‘讨厌’的‘感情论’所左右。”白西对中日两国的年轻人提出了殷切希望,“不能只用一只眼睛看待事物,要两只眼睛交换看。喜不喜欢是感情的看法,需不需要是理性的看法。不要在喜不喜欢对方这个问题上纠缠。不要感情用事,应该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