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树叶随着近现代中国的风飘零辗转 / 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生命归宿 / 最后,彼此连接在了一起 / 而他们的未来还有待书写
——《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
从去年八月的那场大会开始,宋星路调往上海工作的结局,早已被自己设想到了。他只得服从省委的决定,留恋地望着大乳山,这块生育宋家的美丽地域。这是他的家族可追溯的历史中,第一次离开故乡。
与他相同命运的还有一百多名干部,分配到各地完成任务。他们有着相似的前三十年旅途,在山东贫苦的农村中度过泥泞的童年,和一家兄弟七八依靠微薄的土地收入为生;步入简朴的中学校舍,逐步感受到了外界持续的压迫感:自“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直指隔海相望的乳山,即他的家乡。为国担忧的心情一天天沉重起来;胶东地区终于战火烽起。处于“毕业即失业”困境中的他,毅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从此之后,他背离父意,居无定所和同志游走于国民党和日军的双重夹逼中。这样艰苦地奋斗了整整九年,他见证着天安门的大阅兵,看到了山东省百废俱兴的美好前途。然而他,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冤案,戏剧性地迫使离开那度过27年跌宕生涯的老家山东。虽然关于这里的回忆总是困苦无比,但前方那另一片海更让人迷茫。在那里,没有熟识的人,也看不到还乡的日期。惟有路上一并前行的家人,足以给予他慰藉。
安居上海
宋星路的长子——宋晓天,随他从原高中辍学,来到这座未知的滨海城市。他降生后的两年中,正是国共两党战争进入最白热化的阶段,父亲不得不将其存放在乡下某处。万幸的是,在那样严峻的背景下,一家人终于在解放后团聚了。虽说小时候没干少偷邻居花生云云的糗事,但高中时期的宋晓天已变得沉稳而勤学,尤其在理工科方面成绩突出。这也许多少能归功于他的父亲。解放过后的一个冬天,他进入工业生产与交通运输领域任职。青岛,当时重要的工业运输港口,自然而然和全国的炼钢运动产生了化学反应。宋星路在实践生产中,逐步意识到这场运动甚大的负面影响,并坚决提出反对意见。回看来,这似乎成为了发配案件的导火索。然而当时,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理论上正确的批评。
父亲带着从家乡学来的炼钢知识,于春节前夕来到上海第一钢铁厂。两代人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投入了各自的新岗位:宋星路虽仍身居高位,却常做些最脏最累的劳动中,与工人结成真诚的友谊。在各方面的合作下,仅用了三个月就改建完成了全国第一个静化回收的30T氧炼钢炉;而宋晓天也在吴淞二中继续学业。宋氏二代——夫妻和三子两女,居住在张庙的一栋新房中。对于他们颠沛的过往来说,无疑是最温馨而和谐的日子。
北大荒与梅山
然而仅仅过去两年,全国的“文化大革命”风暴摧毁了一家来之不易的安详。在酷热的夏天里,宋星路被厂内的造反派扣上帽子游街,惨遭肢体凌辱;厂内生产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十年。在此之中,虽博得了梅山铁矿与铁厂的合并,一定程度推进了投产效率。然而反对派前赴后继的兴风作浪,终耽搁了他热血沸腾的时间。又两年后,上山下乡的指令接踵而至,除了夫妻实在难以割舍的小女儿留在了身边,四个孩子忽地又被吹向远方的荒野杂林。宋星路在随后几年,也因工作原因常年居住于梅山。一家人几乎完全离开了上海。那一年,恰好是宋晓天备考冲刺大学的时候。然而这奋斗的志向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和一位亲弟一同调往北大荒的八五五农场,犁地种田,过上无法想象的原始生活。
荒芜、干燥而粗野的北方大地令二人难以适应,但终究在远隔千里的茅屋里安顿了下来,并过上了知青一代的寻常岁月。在这里,因为除了自然几乎空无一物,一切都渐渐通过时间被制造了出来。当他再次反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七年,似乎只记得坐着拖拉机走夜路时的豪歌,火炉和厚实的皮衣带给他的温暖,还有一同陪伴的那些最真实最可爱的名字。二十年后,当宋晓天和他的妻子苏丽英——两人在调往农场的第六年喜结良缘——回到自己汗水浸透的地方后,金黄色的油菜花包围着一座座农舍,天空再没有肆虐的风沙,和鱼塘一样泛着醉人的蓝。他们从很早以前,定已把那里的苦难,咀嚼为另一段北方的乡愁。
白沙插曲
就在宋晓天和苏丽英结婚的前一年,在中国的另一端——云层横叠的蜀西南,白沙镇上诞生了一位婴孩。纵然衣食无忧,但这样一个山沟里的小镇仿佛和富庶无缘,惟有的财产似乎是山脚那条清澈柔和的长江上游。人们若非不得已,没有离开这里的欲望。但他七岁那年,母亲因病逝世,父亲带着他的弟弟离开了白沙镇。走前,他的舅舅和三娘主动承担了养育责任,却换来一句“一分钱都不会支援你们。”这段痛苦的记忆萌发了他学习的精神:从长满青苔的台阶上,满是蚊虫的凉席边,他的煤油灯,最终亮到了重庆市江津县最好的高中——聚奎中学。五年前,他回到自己的故乡,苍翠的树林掩映着他的教学楼。一层层的山峦,紧紧包裹着校园。而他,张健能,毫不夸张地成为了那年考到“那一端”的希望。
重返上海
那一端,出现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飞速发展。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从八五五农场归来的宋晓天成功上榜。两年前,他们的女儿在上海出生。宋星路同年也恢复了职能,带着自己的孙女前往梅山钢铁厂调度工作。他为她取名安欣,语出“安定团结,欣欣向荣。”正如他意,子女果真从零落的各地纷纷聚集而来,宋家的第三代——包括三年后出生的弟弟,在梅山的鞍钢新村重聚。虽难见父母,兄弟姐妹陪伴着宋安欣的童年,在钢铁般坚硬而寒冷的夜晚里。在这段时间里,宋晓天经历了大学和上海小三线85钢厂两段生涯,和自己父亲的职业渐渐重合。六年后,夫妻二人调任上钢五厂,将两个孩子接回来,小家庭又在这新的城市里团聚了。在这里,宋安欣得到了更好的教育,最终也考上了更好的大学。
时光荏苒,宋星路将一切任务完成时,刚好六十二岁。市委让其回到上海市,领取冶金局副局长的职务。他怀着矛盾的心情,离开了尘土和铁渣飞扬的梅山。这里是他的第三个家,是他战斗了13个春秋的梅山,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此后,一系列荣誉扑面而来,他却始终过着往昔甘之如饴的清廉生活,间或回忆着已蓬勃发展的乳山故乡。
我心安处
九十年代初,家族事业蒸蒸日上,宋晓天的兄弟姐妹中,有的扎根海南,有的因工作定居北九州;当年没有发配的那个小女儿,从华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便承担起照顾宋安欣的职责。因此在她的大学生活中,大多数时间寄居在华师大校园里。渐渐地,她和一位来自重庆的数学系学生相识,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结婚。她的丈夫,就是那位考到了“那一端”来的张健能。四年后,他们的孩子在上海出生。早已离休的太爷爷宋星路,为这位家族的第四代成员取名全康,语出2002年江泽民主席所提议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至此,宋家的四代人基本安定了变迁的步伐,或汇聚到海纳百川的此处,或回到了家族根源的胶东半岛。每年春节,家族聚会成为必不可少的头等大事。有时也集中在宋星路的老宅里叙旧。2003年的十二月,宋星路最后一次修订完自己的回忆录,分明地抒发着自己对三地由衷的感情;六年后的9月7日,宋星路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九十岁。
十六年前那个降生的张全康,便是本文作者;今年作此文,距宋星路曾祖父所生,适一百岁矣。这一百年的家族故事,来自他泛黄的回忆录上,来自和外公宋晓天交谈里,来自我的父母——张健能和宋安欣的叙述里。我亲身去过胶东故里的炊烟矮屋,拜访过白沙蜿蜒曲折的青苔石路,还有记忆里常去的那栋静谧的宅邸。人们似乎热衷于“寻根”;于我而言,我似乎既无法否认也无法完全认同所述的任何一个地方。因为我生活了十六年的上海并非根源,而那些地方,或许至今仍是家族相传的一个个地名。不过换个角度,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解答的必要。因为对于这些曾经历漂泊的人,凡心安处,皆是故乡。
作者:浦东复旦附中分校 张全康,图片来自免费图片网站
编辑: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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