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花信,展尽黄金缕
江苏金坛水北卫东连出土的南宋金葵花盏。图片由作者提供。
湖北蓟春罗州城窖藏出土的南宋盆莲小景儿金耳环。图片由作者提供。
扬之水
以“两宋金银器”为题,是因为金银器的制作与使用,南宋与北宋实在无法截然分开。不过就目前发现的宋代金银器遗存而言,可以明确为北宋者,数量远少于南宋,因此这里列举的金银器实例,其实是以南宋为主。
两宋金银器皿的使用,由宫廷而民间,数量之巨,远逾于前。皇室嫁娶,宫中诞育、册封诸吉且无论,宰相生日,大臣去世,学士草制润笔,都不离金银。朝廷赐与寺观之物也多有金银器。南宋与金的往来朝聘以及宋廷维系与周边各个政权的朝贡关系,更是少不得巨量金银器的支撑。带具、马具、馔器、盥洗用具,金银器作为赏赐与礼品,动辄百两、数百两、千两乃至万两。
平居时候的一般用器,上自九重,下至中等以上之家都是金银为主。王君玉《国老谈苑》卷二:“苏易简在翰林,太宗一日召对,赐酒,甚欢。上谓易简:君臣干载遇。易简应声答曰:忠孝一生心。上悦,以所御金器尽席悉赐之。”南宋人论宁宗,说他“三十一年敬仁勤俭如一日,天文示变,斋心露祷,禁中酒器,以锡代银”,那么日常所用原都是银器。仕宦之家宴客,也以金银器皿为常,或有不备者,便会被人视作非常。《国老谈苑》卷一:“太祖以范质寝疾,数幸其家。其后,虑烦在朝大臣,止令内夫人问讯。质家迎奉,器皿不具。内夫人奏知,太祖即令翰林司送果子牀、酒器凡十副以赐之。复幸其第,因谓质曰:卿为宰相,何自苦如此?质奏曰:臣向在中书,门无私谒,所与饮酌,皆贫贱时亲戚,安用器皿。因循不置,非力不及也。猥蒙厚赐,有涉近名。望陛下察之。”所云“果子牀”,当为茶牀之属,乃轻型便携的小型食案。曰“器皿”而不特别表出质地,通常是指金银器。欧阳修《归田录》卷一记鲁宗道“家贫无器皿”,因每待客于近旁“百物具备”亦即银器齐全的酒肆,也说明馔席金银器、至少是银器的使用,已被视作必须。
都市风光,自然也少不得金银器点染盛丽。《东京梦华录》卷八列数六月里巷陌杂卖的时鲜和冷饮,曰生意兴隆之家,“悉用金银”。日本入宋僧人成寻在《参天台五台山记》中记述见闻,言都市、官府之外,寺院茶饭用具也多为银器,可见时风侵染至出家人亦以此相尚。南渡后,东京繁华重现于本来就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临安,《梦粱录》卷十六“酒肆”一节称“杭都如康、沈、施厨等酒楼店,及荐桥丰禾坊王家酒店、闇门外郑厨分茶酒肆,俱用全桌银器皿沽卖,更有碗头店一二处,亦有银台碗沽卖”。周密《武林旧事》卷六“酒楼”条举和乐楼、和丰楼等十余家官酒库名称之后,道“已上并官库,属户部点检所,每库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官库、官酒库,即官营酒楼。又同卷“歌馆”条称“近世目击者,惟唐安安最号富盛,凡酒器、沙锣、冰盆、火箱、妆合之类,悉以金银为之”。这里说到的“沙锣”,是盥洗用器,此待后考。
“行在”之外的城镇,繁华不减临安,比如浙东永嘉。叶适《温州开元寺千佛阁记》曰“今之为生者,士以寸闢,稻以参种,水蹙而岸附,垅削而平处,一州之壤日以狭矣。异木别草争植于圃,隆栋深宇角胜于家,氄衣卉服交货于市,四民之用日以侈矣”。此记作于嘉定元年。又《橘枝词三首记永嘉风土》之二:“琥珀银红未是醇,私酤官卖各生春。只消一盏能和气,切莫多盃自害身。”长江以南各地城镇也不例外。张孝祥《二郎神·七夕》咏潭州佳节景象云“南国。都会繁盛,依然似昔。聚翠羽明珠三市满,楼观涌、参差金碧。乞巧处、家追乐事,争要做、丰年七夕”。再如长江边“城郭千万家,营垒相依凭”的鄂州,范成大《吴船录》记淳熙四年途经鄂渚,泊鹦鹉洲前南市堤下,“南市在城外,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外郡未见其比。盖川、广、荆、襄、淮、浙贸迁之会,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少,一日可尽,其盛壮如此”。稍早于此,有陆游《入蜀记》记乾道六年自山阴往夔州赴任,登鄂州名胜南楼,道“鄂州楼观为多,而此独得江山之要会,山谷所谓‘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是也。下阚南湖,荷叶弥望。中为桥,曰广平。其上皆列肆,两旁有水阁极佳,但以卖酒,不可往”。刘过《酒楼》一诗所咏当是南宋都市酒楼之常态:“夜上青楼去,如迷洞府深。妓歌千调曲,客杂五方音。藕白玲珑玉,柑黄磊落金。酣歌恣萧散,无复越中吟。”所谓“妓歌千调曲”,也正是宋代饮酒习俗之要。
两宋金银器、尤其是金银馔器,与花、与歌、与酒关系最为密切。其时士大夫以及乡绅富户商贾几乎家蓄声伎,少则几人,多则几十甚至数百。“一曲新词酒一杯”,并不独见于宰相家,以歌送酒,实在是宴席之常。它因此成为宋金寺院壁画、墓葬壁画以及装饰艺术等热衷表现的题材,如山西繁峙岩山寺壁画佛传故事中的一幅市井酒楼图,如大同市金代徐龟墓墓室西壁的酒筵图,如哈尔滨阿城区出土金代银鎏金果盒的盖面图案。南宋戴复古有《洞仙歌》一阕,道是:“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说着重阳怎虚过。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其情其景,与岩山寺壁画中的市井酒楼图实在凑合得紧。而从考古发现来看,与南宋同时的金朝,特别是汉族聚居地区,不论出土器物抑或寺观、墓葬壁画,都反映出宴饮习俗以及金银器的使用,与南宋几乎无别。
用作送酒的“新词”多是出于士大夫之手,歌唱则有清乐、小唱之类。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一节记道,“清乐比马后乐,加方响、笙、笛,用小提鼓,其声亦轻细也”。“唱叫小唱,谓执板唱满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故曰浅斟低唱。”是清乐伴奏多,小唱则省便,即歌伎执拍板唱慢词,起处音高,收时柔曼,以取余音袅袅之效。宴饮一场,把盏数轮,时称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盏,至于若干。每一盏之问都必要有送酒歌,歌词与筵席主题、气氛,还有宾主的身份乃至性情、爱好相合,才是最好。朝会、圣节等宫廷大宴如此,宫禁曲宴亦即内苑留臣下赐宴,也是如此。隆兴元年,胡铨侍讲经筵之后,孝宗于后殿内阁曲宴相款,君臣坐对问答如家人父子,铨作《经筵玉音问答》一篇详记此番恩遇,歌唱送酒,诸般细节历历分明,可据以窥知南宋宴饮习俗之大略。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院研究员)
本文摘自《中兴纪胜——南宋风物观止》(同名展览正在浙江省博物馆举办),经作者独家授权在本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