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孩子的压力,一位母亲的现实突围
对孩子来说,这个世界只存在两种人:要么有趣,要么无趣。同样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也只有两类事情:好玩的和不好玩的。翻开 《小王子》,我们就会发现一个真正的孩子对成年人的无情拷问——
“我把我的杰作给大人看,问他们怕不怕。他们回答说,‘帽子有什么好怕的?’”
可实际上,这个孩子画的“不是帽子,是正在消化蟒蛇的大象”。
与其说这是六岁孩子的思维,不如说这是他们给大人出的考题,有趣的人和无趣的人,孩子一眼就能分辨。或许无趣的成年人太多,于是孩子常常感慨:“大人什么都不懂,总让孩子来跟他们解释,觉得很累。”
每次读 《小王子》,我都会在这里停留很久,被这个孩子天真、不屑又孤独的神情深深打动:我们这些成年的“帽子党”,我们这些离初心越来越远的大人,活该被他们无情拉黑啊!这也同样可以解释和小王子相遇的那只装在箱子里的绵羊——愚蠢的大人们永远都想不到,一只箱子里的随性而惊天的秘密:一只可爱的小绵羊,一个孩子关于万物和生命之间神秘的爱和直觉。
这是孩子和成人的截然不同之处,这也是无数大人会被孩子们无情淘汰和屏蔽的原因,因为他们读不懂童年,读不懂那些空洞下的丰茂,空白处的惊心,读不懂那些无限轻盈下的无限重量——这是一颗纯真丰富之心,与一颗世故枯竭之心的区别。
为什么孩子能一眼看穿无趣的成年人?为什么“谐”与“邪”的儿童文学,会受到孩子们的广泛欢迎?
现实中,儿子在小学课本最后一页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词解释,给了我作为母亲和儿童文学作家深深的震撼——“你知道什么是脑残吗?”
“脑残:脑子被牛尾巴拽过93次,被猪屁的臭气熏过6天7夜,被穿了5双凉鞋的脚踩来踩去然后打个结打个耳洞围着小操场暴走109小时……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能说,看完这些我真的脑残了——这些令人惊讶的无厘头,让人猝不及防的胡言乱语,让人心惊肉跳无休无止的狂笑,这绝对不符合成人的审美,可它们是真正属于孩子、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暗语,他们相互传抄、模仿,甚至作为见面时的亲切招呼——这些真正无所顾忌的放肆的言辞组合,这些在大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屎屁尿,到底蕴含了多少童年“邪性”的洪荒之力? 他们复制和传递的,是不是独属于孩子的“谐性”野心和玩心?
今年是著名儿童文学家罗尔德·达尔100周年诞辰,刚刚上映的 《圆梦巨人》 就改编自他的作品。这位幽默、对屎尿屁一直乐此不疲的作家,受到一代代孩子的狂热追捧——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了,那些拥有“邪谐二趣”的儿童文学作品,总是会受到孩子们广泛欢迎的原因。
洞悉童年秘密洞穴的达尔,他的笔总是那么生机勃勃,充满了旺盛的捣蛋能量。他书写他们的狡黠顽皮,描述他们情不自禁的破坏欲,将他们天真而夸张的恶作剧散发在字里行间——当玛蒂尔达宣布:“坏女孩是最可怕的生物,因为她们是坚不可摧的。”当小乔治给自私自利的讨厌的姥姥准备了一份加了洗发水、牙膏、杀虫剂、剃须泡沫、美容霜、指甲油、去毛膏、假牙洁净粉、去除异味剂、头发定型液、香水、粉扑、唇膏、超白洗衣粉、地板蜡、狗用跳蚤粉、棕色鞋油以及杜松子酒、咖喱,芥末、辣椒酱等等做成的“神奇魔药”……每每看到这里,孩子们总会纵声大笑,这奇异的童声中充满狂想的“谐趣”和嘲讽,也充满了“邪性”的挑战和趣味,他们内心那些不可遏制的破坏能量和颠覆力,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好奇和尝试,是星光亦是朝霞漫天。
童年的“玩儿”,形式是否可以大于内容?儿童文学是否可以突破传统的体裁范式?
我曾在小学做过一个调研,即兴提问孩子们都有哪些关于“玩”的成语,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多:游山玩水,玩世不恭,玩忽职守,吃喝玩乐……然后是玩火自焚。最后,一个胖胖的、自信满满的男孩站起来说:“总之,玩物丧志啊。”他的话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笑的同时也陷入了沉思:小小年纪的他们全都明白,“玩”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或许就是我们对待玩对待童年的态度。我们每天作为家长多少次忍不住冲口而出:“玩玩玩!你成天就知道玩儿!”而面对那些在我们的吼叫中变得垂头丧气的小身影,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这种理直气壮和居高临下到底来自哪里?
作为一个普通孩子的母亲,从儿子一年级开始陪伴他的成长,一边近距离观察陪伴,一边写下 《沐阳上学记》。我深深感到中国孩子玩的时间是那么有限,可是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们童年的“玩儿”,又是多么奇崛和讶异——我想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品,能不能从关注孩子们暗语般的口语现场开始? 能不能从关注那些“被猪屁熏了6天7夜”的恶作剧讲述? 能不能少一些成人的偏见,去诚心对待那些电脑游戏中的孩子,以及马桶盖上旋转的陀螺们?
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我们能不能放下紧张、放下焦虑、放下成人居高临下的审美,以一颗纯真之心去玩水玩沙玩虫子玩积木,去打闹去尖叫去体验一粒鼻屎的历险,去参与孩子们用活泼泼的身体和鲜灵灵的语言构筑的日常狂欢?
更进一步说,让那些淘气的、倔强的、恣肆的“孩子话”入诗,是因为我一直遗憾我们的儿童诗离现实太远,远到只有在六一节才粉墨登场,远到那些涂着红脸蛋的孩子,经过无数次排练,来到舞台中间拿腔拿调地朗诵,而那些美丽的词藻,那些唯美的抒情都仿佛不是从他们小小的胸腔里发出的……
“除了玩,还是玩。”这是我在儿童诗歌剧《蚂蚁恰恰》的阅读后记里特别提到的——我叫它“玩的创意工坊”,我希望在写作中融入“玩的指南”“读的可能性”,我还想告诉孩子们,其实作家的写作实践也是一种“玩儿”,是和想象力、和童年、和创造力一起较量着“玩儿”——玩的内容可以重复,可玩的形式却可以千变万化啊! 对于真正的童年来说,有时“形式”就是内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玩的形式要大于内容——真正的“玩儿”,总是创意跌宕地、花样百出地、痛痛快快地、从不瞻前顾后地玩!玩!玩!
这或许就是我们儿童文学里说的“游戏精神”吧。但是,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多媒体时代,儿童生存的文字语言空间极大地拓展,我们的儿童文学是否可以突破传统范式?
在这个多媒体时代,与孩子的话来话去才助于化解孩子的压力,在中国式家庭教育焦虑中,打开妈妈的心结突出重围
在这个多媒体时代,电子化、碎片化和即时交互的特点更加突出,每个人的阅读体验也发生着重大变化,著名的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所说的“媒体延伸”带来了人的各种变化———正仿佛昼夜之间,孩子们接触文学的样式已悄然发生改变。电子产品的交互性、即时性,对于文学的阅读私密性和静默性形成了重要的冲击,安静的阅读状态开始变得喧嚣,同时电子终端的生动直观又使阅读终端受众更加低龄化,这就是我们作为母亲的现实。
在这样被虚拟世界冲击的亲子交流状态下,面对面的交流与沟通显得尤其珍贵。
网络上曾经有个段子说,如果一个女性朋友不再联系你,一是她死了,二是她当妈了,三是她的孩子上学了。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接地气的现实。生活太近了,所有的压力扑面而来,中国式家庭教育的焦虑其核心就是在不断寻找一种安全感。我想,这是生命生存的底线。
再来看看我们的孩子,他们似乎有了比前辈更多的选择。他们的生活被安排得无比丰富,可是他们的生活无比单调。当教育资源的不均衡造就了天价学区房,护送高考的车队和人流,仿佛当年上山下乡的人头攒动,面对这不同时代似曾相似的景象,不能熟视无睹,更不能对今天中国的孩子和身边的教育熟视无睹……
(作者为儿童文学作家,上海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