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梦中情人夏梦第一个角色:《禁婚记》少妇
金庸昔年的梦中情人、小龙女和黄蓉的原型、香港著名电影人夏梦女士去世了。她的绝世姿容和深邃的内心世界,无疑是一种文人专属的、仲夏夜的梦。新书《梦回仲夏——夏梦的电影和人生》不光回顾了夏梦斑斓的一生,也收录了她自撰的影人手记,如初入影业时的专业、敏锐与谦逊。不得不说,金庸先生一生遇此佳人,就算没结果,也是福分哇!
我的第一课是《禁婚记》。
当剧本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导演李萍倩先生嘱咐我仔细研究其中人物的性格与造型时,我感到脸上热了……以前的我,只是看别人演戏,肤浅地谈论着某部影片中某人如何如何,却从来没有进一步去思索一个剧本的意义,也从来没有分析剧中人的个性与心理发展。但是,如今的我,自己竟负起其中一部分工作来了。这一个课题,对于我,是过分的繁重。
我拿了这剧本,回家的时候,心里简直感到了慌张。我像一个小学生忽然要他去参加一个大学的考试,一路上忐忑不安,一到家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在短短几天之内,读通这艰难的一课。
《禁婚记》是一个小家庭的喜剧,主题指出妇女职业上的一些 问题。
为了要揣摩派给我演的那个名叫霞芝的少妇的角色,我先得研究整个剧本的题旨,每一个人物的性格,与整部戏情节发展的路线。在一天一夜的咬文嚼字之后,我又买了许多关于妇女问题的理论书来做参考。
离正式开拍,只有两三天了!
我自己的家庭虽不“小”,但我自己,是一个从来不管家务的人。最后,为了弥补我所缺乏的小家庭主妇的生活经验,我还特别到一夫一妻,没有孩子的朋友家,去谈天,细细观察他们的生活情形。
有一天,我去拜访一个结婚不久的亲戚,她和她丈夫一样,同在外面做事,每天上班以前和下班以后,才能料理家事。我去的那天是星期日,是他们这一对小夫妇,难得可以在一起出去玩一次的假期。但是,我在他们家吃了午饭之后,为了要观察得更多一点,便坐着不走,尽量想出问题,来跟他们谈话。一直挨到了晚饭时间,他们大概实在受不住了,竟向我下逐客令,告诉我:“本来我们下午想出去看电影的,可是,现在太晚了。并且我们明天一清早就要返工,末场戏是不去看的。”
他们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我打扰了他们的一个假日了。可是,我心里却在想:你们以看电影作为消遣娱乐,对我,却是严肃的工作。
我多花一分心力,你们在娱乐中便多得到一分收获呢!这包括教育意义,艺术价值,或者娱乐成分。
正式演出
打扰了亲戚朋友,我略略得到了一些心得,又赶开了几个夜车,在《禁婚记》开拍的那天,鼓着生平未曾有过的勇气,走上了摄影场。
第一天,虽然有爸爸妈妈弟弟们陪伴着我,但那耀眼的水银灯一亮,分镜板一响,导演“开麦拉”一喊,吓得我心惊胆战,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脚步都移不动了。
当李导演喊起第一个镜头“GO”时(他以一声“GO”代替隆重其事的“开麦啦”),我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喉管里跃出来。一直到他叫过“割脱”,微笑着向大家说“OK”时,我的心才“OK”下来。
若不是一向对戏剧艺术有些信心,不是有导演与四周人对我一片爱护,那我准得像我初进幼稚园一样,哇的一声哭出来,要妈妈抱我回家去了。
转变和期待
生活,就这样突然转变了,不再每日一清早拿着书包上学校了, 却是每日怀着一颗沉重而兴奋的心,往摄影棚而去。摄影棚这地方,看上去不要排班看齐,又没有考试问答,但对我却陌生得比上考场做新生更要窘急、困难得多了。
在学校,我已是最高班次,师长已把我当个大孩子看待,同学多数已尊我为师姐了,我自己也觉得悠悠自在。但一进这摄影棚,我马上藐小得像一个初进幼稚园的小朋友一般。
虽然我有幸开始了艺术生活,公司方面更不惜牺牲,予我以一切学习机会,但我越是学习,就越感到自己的不足。
我好似跳了班次的学生一样,我随时在考查自己,我够吗?我行吗?我跟得上这满棚的先进吗?我会不负人家对我的爱护提携吗?我会达到我自己的期望吗?这些,都是我诚惶诚恐的原因。
我期望一切爱护我的人都来教导我,指引我,批评我,不吝惜一点一滴,赐给我。这又是我期望中的另一个期望了。
《禁婚记》试映
之后,我更可怕的一次脸红,是在娱乐戏院试映《禁婚记》的那一天。
我看到我自己在银幕上出现时,提心吊胆,悔恨交加,羞愧莫名。
“为什么我演得这样差?”我几乎要大声叫喊出来。
试映完毕,我便急急从人丛中溜出了戏院,皇后道上的阳光似乎也在指摘着我。
“充实自己!充实自己!”我听到自己对自己在呵责慰勉。
回到家里,我决心非加倍用功不可。
体验不合理习俗的悲剧
第二部片子是《娘惹》。
这是以暴露华南某地一种封建旧传统的不合理的婚姻,造成悲剧 的后果为主题的影片。
我饰那个称为“娘惹”的少妇,一个嫁给华侨的南洋土生女。她跟华侨回到祖国,却发现他的父母给他在家里已经代娶了一位太太。最后,是合理的抗争战胜了不合理的传统制度。这中间的一段抑郁、灰心、紧张、抗争……我怎样能够恰如其分地把握住剧中人的情感呢?
我整天地想象、分析,与同事们讨论,有一夜,我因而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我梦见我到了南洋某地,椰子树下有曼陀铃的声音,一群穿纱笼的女人把我围住,要我和她们一起舞蹈,一起歌唱。忽然,有人飞奔到我的身后,把我的衣领一把拉住,对我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呀?”
这一惊,就醒了,才发现我妹妹正在拍着肩膀,笑着问我:“姊姊,你做梦也唱起歌来了吗?”
于是我也笑了。醒后失眠,索性坐在床上,就和妹妹谈起“娘惹”的故事。我问她:“假如你嫁了一个你所爱的人,到了他的故乡,发现公婆逼着你丈夫和另外一个毫无情感的女人结婚,你丈夫陷在痛苦之中,你又受着公婆的歧视,你将怎样?”
“我吗?”妹妹想了一下,“我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又钻进被窝里去了。
可是,我却不能这样逃避这个问题,这是派定了要我演的戏呢!
一直到天明,我把这个剧本一遍又一遍地念。我为剧中人流泪,为剧中人呼喊,也为剧中人微笑。第二天清晨,才倦极了昏昏睡去。不到五分钟,又被妹妹推醒。
“喂,今天你的新片开拍,别睡久了误了时间!”她拿起桌上的那张通告,对我扬了扬,我只得睁开惺忪的眼,起了床。
接受新封建婚姻的教训
电影工作者有他们的一把辛酸泪。可是,有更大的精神上的愉快来作为代价。我经历了流汗的辛劳,我也开始为这一份工作的意义而感到兴奋了。
当《门》这个剧本拿到手的时候,我自己首先上了一课“婚姻学”。我想到,我如果把这一课有效地、深刻地,表现在银幕上,传达给观众,我该是怎样光荣呢!
有一般人高叫“婚姻自由”,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一般人, 明白买卖婚姻封建婚姻的错误,懂得婚姻必须有恋爱的基础。
可是,事实上,许多男女,从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却又走进了新的枷锁——新封建婚姻,没有工作与生活的健全基础,只凭架空的所谓“盲目的爱情”的结合,结果,不是成了物质享受的奴隶,便是成了另一种失去自由的可怜虫。空虚、彷徨、苦闷。这样的婚姻也还是没有幸福的。
在《门》这部影片中,我便演这样一个女人,打破了第一道门,却又被关入另一扇门里。最后,再从第二道门中走出来,认识真正的婚姻幸福在什么地方。
妹妹看我读剧本读得津津有味,就叫我把故事讲给她听。她听完之后,忽然拍手叫好,我说:“怎么,你也懂剧本的好坏?”
“我不敢批评好坏,” 她摇摇头,“但是,我却为你称庆”。
“为什么?”我不懂她的意思。
1951 年摄于家中(鸣谢刘韧先生)
“ 因为你主演这部戏,将来你自己结婚时,不是经验丰富,万无一失了吗?”
她原来在开我的玩笑。我打了她一下,罚她拉了大段胡琴给我放松一下精神,才算了事。
其实,我心里知道,演几部有意义的好片子,正是给自己的人生上了一堂课。编剧、导演,给了人生的经验,也使我得到思索问题的机会。而等片子公映后,影评家和观众的意见,补充了我思想上的缺点。
对于一个演员,这是无形中得来的福分呢!
学习积极性理智的情爱
到了《一家春》这一部戏,有趣的是:我这个演员果真愈演愈有“长进”,从新婚少妇,演到了“为人之母”的续弦太太了。
《一家春》是给天下“后母”翻案的,指出了传统偏见是错误的。更积极的一方面,却是一课“做人之道”——夫妇之爱,家庭之爱,子女之爱,应该怎样去爱?
真正的爱,不是偏狭的,不是自私的,不是个人情感小圈里的, 而是有理智的情感,是有自我牺牲的精神的情感。
这个剧本的意义与价值,我想看过这部影片的观众都知道,当然不必由我这个小演员饶舌。但是,这个剧本对于我,老实说,真是一个沉重的担子。我为它失眠,我为它焦虑。我觉得太难于把这一个模范后母表现成理想中的人物了。我还冒昧地和袁仰安、陶秦两位先生“诉苦”过,我想“逃课”,暗示给他们:“为了保证成功,不要派我演吧!”但是,他们用种种方法给我“打气”,鼓励我担起这副实在超过我的负重量的担子。
这部戏在大家认真卖力之下,摄制的速度与工作效率,都表现得非常强。在摄制期中,(让我坦白招供吧)我时时刻刻跟自己的幼稚、无能斗争着。我克服自己的困难,一如剧中淑芬这个角色,在戏里不屈不挠地要做-个成功的后母一样。
淑芬是成功了,但是,我在演技上的努力,却不及她“做人”的不知几分之几。
1952年元旦晚上,遇到了一位朋友,她告诉我,她看了《一家春》,痛哭了一场。
她是一个后母,她先生的前妻遗留下来的一个女儿,虽然不像剧里的培珍那样,但“也是常常跟我作对,把我看作敌人”。朋友跟我说到《一家春》时,又流下眼泪来,对我说:“夏梦,谢谢你演这部片子,你太好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惭愧,这个反应,绝不是我的功绩。
我不过只是制片者和编导先生教诲指示下的一只螺丝钉,如果这一部机器对人们有什么功用的话,是设计者与制造者的成就。以演技而言,陈娟娟小姐,就强上许多;石慧妹妹也是我所敬佩的。我是不是已考了个及格,自己变得非常惶惑,仍须跟在别人后面,慢慢求取进步。
1952年1月 香港270
本文摘自马来西亚作家子宇所著《梦回仲夏——夏梦的电影与人生》,世界图书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