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于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山西博物院藏古代壁画艺术展”,集结北朝及宋金元时期12组共89件壁画珍品原件,将看似小众的中国古代壁画推向大众视野,引发关注。
面壁作画的人们留下的心路历程值得深味——借助繁复的画面表达自己的胸怀、抱负、理想,正是这样强烈的愿望促使他们走上艰苦又伟大的创作之路。
▲敦煌壁画《九色鹿》局部,常书鸿摹
从物质形态来看,“壁”是砖的累积物,但在某些特有的情境里,它却是话语和情感流泻的媒介和信道。比如,“杜门面壁”的典故,再比如,佛教第二十八代祖师菩提达摩在少林寺面壁修行长达九年,一言不发,出洞时奇迹般地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了墙壁上。他在《入道四行观》中将此举喻为“凝住壁观”,意在提醒人们不要著四相,即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遇到一切境界,心无贪爱取舍,不生烦恼嗔恨。这一点足以被新近出版的《壁上观:细读山西古代壁画》所证:死硬的“壁”生发出镜照功能,供人观视自我,感受“诸天宫殿,近处虚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的艺术氛围。在壁画总量已达上万平方米的“佛国圣地”——中国文物大省山西的那一千余座大小不等的庙宇中,古代的画工在墙壁上作画,将信仰、敬畏、崇拜、祈祷等精神内涵付诸于笔下,镌刻于墙上,从而令内心所想固凝为永恒之态,便应和了此意。借助繁复的画面表达自己的胸怀、抱负、理想,正是这样强烈的愿望促使他们走上艰苦又伟大的创作之路。
普通人往往遇壁则返,但壁画的作画者却将其加以时空层面的延长,比如,墓室壁画、佛教经变画将苦短、有限的人世,向极乐世界、永生永世无限拉长,墙壁仿佛被打通,洞窟穹顶仿佛是对“升天之路”的模拟和神化,冥土之旅亦是人生行路的伸展,生界与死界、此岸和彼岸只有一墙之隔。故而,“壁”以及壁上之画实现了人精神上的解放和自由,叩开了通往另一个“大千世界”的门。壁上作画,是在万物有灵的观念支配下完成的对生命的特有的感知和开拓,如此一来,壁画更像一场庄严的仪式,将肉身导引、移转于三生三世之间,从而将残酷的死亡也诗意化了。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弥勒坲说法图》局部
壁画建构的时空总是多维的、现实与非现实同在、逻辑和非逻辑共存、画面和环境互生的——从时间性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竟可以同在于一个画面里,这便脱离了架上绘画片断性、瞬间性的局限;从空间性来说,三维空间、想象空间、梦幻空间等组合在一起,是对作画者内心结构的拓展和深化,是不受现实拘囿的想像力驰骋的原野,外在地显现着心象时空的内在张力。尽管墓室或洞窟幽闭、隔绝于世,尽管画工们常常花费数月甚至数年之久面壁而画,无画框的拘囿,内心便是无限宽阔、深邃、丰富的,以高山大海、宇宙星空为界,最终生出悲天悯人的情怀。同时,审美主客体即作画、赏画者之间的距离也荡然无存,功利欲望的束缚灰飞烟灭,审美体验最终超以象外,化入海德格尔所言的恬然澄明之境。如果追溯传统,不难发现,壁画依然延续了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体现着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审美趣味和艺术品格,追求的仍是主客体的契合和突破具体时空的局限,营构表现生命意识和宇宙精神的感性空间,体现在技术层面,就是画工总是以生物的眼光观照自然万物,以生命体会生命,追求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与架上作画不同,壁画的作画者与其说是面壁而画,不如说是在完成“笔随心走”“象随意生”的自我传播——他们依照内心的感受、反思,在理解“粉本”和“义理”的基础上欣然运笔,重新加以演绎。因此,手中画笔俨然就是他们的唇舌、口齿,尽言其内心的通阔与敞亮。正如拉塞尔所说,“正是艺术告诉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正是艺术使我们认识自己”,这种自我传播就是画工们体验清晰的自我,将自己当作独立的生命个体来自我审视、谛听,把心灵活动作为观照、体味的对象,并获得深沉绵远的感情;画工们将自身置于特定的场域中,领悟人生真谛之后,通过图像把人生智慧以对象化的方式一一再现。所以,任何一个赏画者,都可以从壁画的意象显示出来的象征意义中,捕捉画工们作画时这种自由飘逸的风骨。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朝元图》局部
壁画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物化”形态,图式亦不过是以情为桥,将作画者对于生命精神的感知,丝丝入扣地输送给后世的人们;他们仿佛把热气腾腾的情感植入一面面冰冷的墙土中,令其有了血肉、呼吸、脉动以及蓬勃的生气,以至于哪怕千年之后,赏画者的心也能穿透厚厚的墙壁以及历史烟云,与作画者对话、交织与共鸣。壁画要呈现的,“不仅是画,而应是一切”,画里的时空的绵延或顿挫,无不意蕴着画工的心智和情感,这导致画中的内容由具体的物象,发展到所思所想,最终升华为一种精神的抽象。壁画总是用“符号”构建、编码着不同于创作者生活的世界——符号世界,这种“符号”又最终架构出严肃、庄重、神秘、欢快等“意义”,比如,宗教画以佛的宏大与包容、俗界的色相之美感化众生,使其获得审美满足时,心灵也得以升华。符号也好,色彩也罢,一切元素都在死的画面中活过来,隐露出神秘又崇高的精神意味。由于抽象、晦涩的经典义理被形象化,加之洞窟的朦胧光线和摇曳灯光也参与到这场“造境”的运动中,信众于半虚半实的幻觉里,感受佛法的庄严、神圣和温馨。到了当下,艺术脱离宗教,获得更加自由和广阔的空间,想像力终究从神性、法性、天堂、净土的云烟中,恢复原本所依据的人性、社会性、时代性、物质性,现代人最高的心灵需要得到充分的满足。
总之,壁画被植入画工们的信仰和心气,凝聚着山脉灵气和人生智慧,通过符号编织的景观,深刻地阐释生、死、爱等崇高要义。从视觉来看,它们总是如此盛大恢宏,从心理来说,它们令我们觉得渺小,愈发体悟出人生的艰难、困苦、喜悦和欢乐。
作者:潘飞,北京大学传播学博士
编辑制作: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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