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野果
清明过后,上山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和奶奶从小娃坟上去,往北转到瓦厂后面,从我家的两块山地边朝上走。地边有几株很大的茴香,根有手腕那么粗,此时已经绿了,有些枝头早早开出伞状的黄色小花。茴香边是一条小路,小路往南,是一片慢坡。慢坡上长满藤蔓,贴地的褐色藤上撑出椭圆绿叶,粗糙,硬实,翻过来看,叶底有些红色虫囊。若把叶子掀开,则可以看见一些紫的、小小的圆果。这就是地石榴了。还没熟呢,要到中秋前,这些小小的果实大了扁了软了,颜色淡了,呈橘红色,才算是熟透。那时若站在此地,定会被馥郁的果香包围的。不过,现在是什么也闻不到的。
穿过慢坡往上走,到了水沟边。是一条干沟,只有插秧种麦时,才会有水从远远的水库流过来。干沟边有不少树,松树、洋草果树、乌桕树,若沿着干沟往南,到水利科那儿,会有一棵高大的“楂窝果儿树”。好多年来,我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什么树,只搞清楚是榕树的一种。楂窝果儿树会结很多果子,不结在枝头,而是像菠萝蜜那样结在枝干。果实和地石榴有些仿佛的,成熟的时间也差不多。
此时,我和奶奶不往水利科那边走,而是径直上山。
不多久,走进一个山坳。左手一座山,右手一座山,我们走在两座山之间的小路上。小路两侧挤满解放草,我们硬生生闯过去后,浓郁的草汁气息散泛开。抬头看天,天蓝得滴水,大朵大朵湿漉漉的云彩明晃晃地悬着。冲天上大吼一声,喊声撞得云彩摇来晃去。一只鹞鹰正在天上稳稳地移来移去。奶奶说,小鹞鹰要下来抓小鸡了! 我盯着看,脖子发酸了,仍然只见它在蓝得瘆人的天上移来移去。再看两边的山,左手的松林茂密幽深,右手的有不少地方被辟成梯地,地里依稀可见忙碌的身影。我一向是喜欢右手的山的———
那原是陡直的山坡,几十年前才被开成梯地,种红薯、洋芋或者玉米。一层山地到下一层山地之间,有两米来高的直坡,几十层山地,远远望去,是一座巨大的阶梯。我有时候臆想,自己变成个巨人,一级一级朝上走,很快便到山顶了。此时,我倒是更愿意自己是自己,巨大了,便看不到那山地之间的东西了。
白白的一丛一丛,那是映山白开了;红红的一丛一丛,是映山红开了。奶奶给我讲过映山红和映山白的故事,两姐妹如何如何,如今是全然忘却了。更有那黄黄的一丛一丛,是黄果儿熟了! 远远望见了,我总是要飞奔过去的。
所有山里的野果子中,黄果儿带来的欢乐是最为盛大的。
蓓蕾小珍珠似的缀在枝头,春风几阵,雨水几分,小珍珠吐出纤巧的白色花瓣,不消几日,花瓣雪片般落到地上,凸出一个个绿色球状聚合果。阳光几时,暑气几日,黄果儿黄了,几乎膨胀了一圈,轻轻捏一捏,暄腾又多汁。太阳好的时候摘下,吃到嘴里还热乎着,酸味不见了,甜在嘴里漫延,是阳光的味道。如果长久没人光顾,这些小小的黄色果儿,是会掉落地上的。据说,长虫会守在黄果树底,抬头,张嘴,坐等黄果儿落。很多人说是亲眼见过的,怎样粗的蛇,怎样盘曲着,又是怎样差一点儿没发现,发现后是如何被惊吓得三魂七魄飞散……我怀着惊惧,每到一株黄果树下,便低头在枯叶间搜寻,却是从未见过。
有时候和奶奶,有时候和同学,提了摘黄果儿专用的竹编小篮子,或者拎一只红色塑料小桶来到梯地这儿。不多时,便可满载而归。摘黄果儿,我一向算得一把好手,大概是因为我不怕黄果树上的刺吧。黄果儿好吃,可惜有刺。那刺是生满了黄果树全身的。我却并不怕,手掌手臂划上几道血口子,也要把手长长地伸向那远远的枝头的。那时候我经常赤脚,哪怕是上山摘黄果儿也不例外。两只脚底板,早就磨得坚硬如铁了。看到那匍匐向山崖的黄果树,我甚至要两只脚踩住长满刺的主干,毫不犹豫地朝满枝头的黄果儿探出身子去。
很多时候,还得往更高的山里更深的林里走。远远看见黄果树,跑上去摘一通;看不见,大可以看山看树看天看云。满眼是发芽的树、抽叶的草,还有不少野果,譬如山麻雀饭果儿、盐肤木、白酒果,但我们不会过多停留。我们往前走着,顾不得蜘蛛网撞到脸上———忙乱间瞥见一只怀孕的蜘蛛惊惶不安地沿树干逃窜。忽地,一只灰兔跃出又蹿进草丛里了。另一边,一只野鸡咯咯飞出草窠,五彩的翅膀在春日里格外艳丽。
有一次,我们装满小桶,且吃够了才往回走。忽然,一棵黄果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不远处的草坡上。从没见这样的黄果树,无所依凭,心无旁骛。快步走近看,它有我一人半高,主干杯口粗,枝桠像一柄伞一样收拢,一颗颗又大又熟的黄果儿珠玉般镶嵌其间。在它旁边坐下,看草地静静蒸腾着热气,四围的松树都退得远远的。它会说话吗? 我有些怀疑。最终,别无他法,我们只能倒掉桶里的黄果儿,重新摘了全部这棵树上的。这样的好运气是不多的。有时候,春天也会忽然吹来一阵大雨。忘记那次我是怎么独自上山了。狂风骤起,雷电突袭,我飞奔下山,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暗,树林变得鬼影憧憧形迹可疑,路仿佛被下了咒语,总在脚下延伸个不休。很快竹叶帽不管用了,被我扔了;很快凉鞋不管用了,被我脱了攥手里;很快我摔了一跤,桶里的黄果儿全撒了。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一手拎空桶,一手拎凉鞋,孤魂野鬼般朝家里奔。回到家里,我几乎是全然虚脱了。偶然发现,桶里竟还剩几十颗黄果儿,我差点儿哭出声……
时间来到本文开头这一天,我十二岁了,就要到镇上读初中了。我和奶奶沿着山坳朝山里走。走过梯地,走过五四家坟,走过新山,从豺狗洞洼子经过也没停留。奶奶指着山底那一大片乱乱的荆棘林说,二三十年前,豺狗从村里叼走了人,就钻进里面吃……我们要一直走,走到大水潭去。从小听说奶奶讲大水潭,却从没去过。不知走了多久,大概到中午了吧? 奶奶说,到了。到了吗? 我朝前小跑一阵,看到无数黄果树。一棵一棵,一律清清爽爽朝上长,依傍着松树,却又不全然靠近。只要爬到松树上,就能摘到那一颗颗汁液饱满的黄果儿。我爬到树上去摘,奶奶则站在树下摘。忽然,我发现了什么。
这儿不是大水潭吗?是哦,就是大水潭。怎么没水呢?
我和奶奶分开黄果树,分开松树,分开野草———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深潭。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一滴水了,潭底皲裂,裂缝间塞得进一个拳头,每一条裂缝都弯弯曲曲绵延几十米。一些瘦瘦的席草蔓生其间,太阳底下,迎着细细的风。以前一直听奶奶讲,大水潭里有条老黑龙的。我问奶奶,龙也会像长虫那样,张着嘴等黄果儿吃吗?奶奶没回答我。
水呢? 奶奶说。
三两步跑蹿而下,顾不得被杂草划伤,我奔跑在曾经大水汹涌的地方。水呢水呢?! 我大声喊,像是失落又像是兴奋。声音撞到四围的山林又撞回来。扒住裂缝朝地底下看,黑咕隆咚看不到底,喊一声,竟能听到回声。我吓得一哆嗦,慌慌地离开,继续跑,跑得浑身大汗,汗如雨下,才找到一片完整的地面躺倒。仰面望见,镶着金边的光闪闪的云,无声地飘到山那面去了。最后一次,那是我和奶奶一起,爬上那座大山。
作者:甫跃辉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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