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 | 甫跃辉

2018-10-08信息快讯网

秋光 | 甫跃辉-信息快讯网

小说写作头一年,我写过一部将近六万字的中篇,叫作《收获日》(收入小说集《散佚的族谱》)。主角自然是人,秋天的风景只是“配角”。但如能站在云端看,想必是要颠倒过来的——在这天地间,和风景相比,人算得了什么呢?或许不应该说是“风景”,“风景”是旁观者看到的,那许多年月里,我则是寄身其间、融入其中的。秋天的云天和山河,熟稔如同自身的头发和皮肤。随时想起,思绪即被无穷尽的色彩扑满了,仿若打翻油漆桶,稻子的黄,玉米的绿,天空的蓝,云彩的白,失去庄稼庇荫的土地的红……诸般色彩一股脑儿泼洒出来,大块大块的,鲜亮,浓稠,厚重,靡费,汪洋恣肆,覆水难收,惹人嗟叹。

一年又一年,我行走在这秋天里。

一年又一年,我走出这秋天,走到现在这一刻这一地。

229省道纵贯施甸坝南北——这条路的名字,是我刚刚从手机地图上查到的。大概在坝子中间的位置,省道与“横汉路”交叉——这条路的名字,是前几年才有的。偶尔秋天回家,我常站在三岔路口,东西南北望一圈儿。那些青郁郁的大山,鲜嫩朝暾下显得格外清朗。

深深吐纳一口气,沿横汉路往东走——

左手边是梨园,右手边是葡萄园。果实熟透的馥郁气息浮动在空气里。我背着旅行包,拖着行李箱。箱子轮子一路咯噔咯噔。路是弹石路——不,几年前又翻修过一次,如今是砖路了。路面被大车碾压过,仍然坑坑洼洼的。我小时候,这是条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雨后的秋天,颜色会更深沉,更滞重。刚刚还乌暗沉重的云,抖落一场雨后,轻飘飘地升高了。朝东南边望,一朵飘忽的云正停在四大山顶。四围的天蓝得灰蒙蒙的。

继续往东走,时间慢慢倒退。退回七八年前,路边还没西瓜地,也没占地几十亩的明德小学。横沟寨子没现在这么大,路南路北,望出去很远,方能看到竹林掩映的村落。一片连一片的田里,谷子成熟了,谷穗沉沉地垂着头,不堪重负的样子。田里有人在割谷子,反手抓住谷秆下半截,顺手握住镰刀,刀刃长长,闪着寒光,轻轻地一声嚓,谷秆便齐刷刷断了。不多时回头看看,身后的稻茬上,整整齐齐摆放的谷子,谷穗垂着头,几乎要扎进泥里。泥里有时候还残存着些水,水里能捉到肥白的谷花鱼(鲫鱼)。

忽然,眼前飞起一只大鸟,灰色的翅膀扇动几下,不动了,枯叶似的,呱呱叫着飘远了。前面不远处,大概是要有个鸟窝了。

渐渐的,更多人往来田埂上。一担一担谷子压在男人们肩头。我爸正在其中。肩杠两边,捆扎得很壮实的谷子从地上掠过,碰擦到路边的野草,窸窸又窣窣。我跟在我爸身后,也挑着谷子。我的挑子轻得多,但也压得我抬不起头。汗水打湿头发,流进眼睛,眼睛涩疼,睁不开了。许久,不见我爸换肩,我却已经换过好几次。越换越疼,两肩的骨肉就如碎裂了一般。有一年,雨水淋湿谷子,谷子翻倍地重了。田埂也越发泥泞,平常走路已不方便,何况还要挑谷子?人们挑着谷子走着,咬牙切齿,一声不吭。到得夜里,昏暗灯光下,我爸脱下衬衫,右肩膀红艳艳的,是皮肉裂翻开来了。第二天抬谷子,每次把肩杠放到肩上,我爸都格外小心,不能压进裂口里,只能纵向压在裂口之上。

我妈叮嘱,谷穗一定得朝上,不然容易碰落谷粒。即便如此,谷粒仍被我弄掉不少。手推车底下,事先垫的蓝色塑料布上,谷粒落了黄黄一片。

再往前走,无尽的金黄里,凸显出几片绿绿的藕田。原本藕田边还有席草,如今也割去了。绿而细的席草就晾晒在道路两边。多少次,我偷偷地踩上去,听那翠绿的嚓嚓嚓的声音。再过些日子,等席草晒黄了,干了,村里便可听见笃笃笃的打席子的声音。

继续往东,到横沟小学了。

小学墙上写了大大的红字,“五讲四美”“四个现代化”。学校的铁门关着,已经没人了。再往前走几步,猛地立住了,一条长蛇正横在路中央。站定了看,那蛇一动不动,原来是早已被压得只剩下皮的死蛇。——收获日,总能看到长蛇出没,它们躲不过闪着寒光的镰刀,也躲不过两头尖尖的肩杠。

再往东,时间再退,退到所有钢筋混凝土房子都轰然消失。我扔掉行李箱,扔掉旅行包,背上了书包。可小学时背了六年的书包是怎样的?竟有些不能确定了。

还要脱掉外套,再脱掉鞋。光着脚丫子,走到二十多年前。脚下的路不再是弹石路,不再是的细沙路,而是完完全全的土路;走进村子,路不再是水泥路,而是一条落满枯叶的小路,终年潮湿又阴暗。小路边上,家里后院的小门敞开着。

后院矮矮一圈土墙,不少地方倾圮了,杂草从墙根冒出。墙外的水沟边,有一丛碧绿的美人蕉正吐出黄色花朵。美人蕉的苗,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从村里人家要来的。

从小门进入耳房,鼻孔被谷秆发酵的热烘烘的气味猛击一拳。

谷子刚收回来,一捆捆无声地堆在耳房里。

为省钱,家里多半不会找打谷机,几千斤谷子,得靠我爸“掼”——先在地上支一个厚实的木墩,我爸两手攥住一把谷子,一次次高举,一次次低落,谷穗砸向木墩,谷粒的黄金四溅。我妈则待在一旁,拆分好适手的谷秆递给他。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黄昏,爸妈重复着这动作。木墩旁一次次积了厚厚的谷粒,谷粒铲进蛇皮口袋,口袋渐渐布满墙根。我也常常加入这队伍,不多时,手酸痛,腰僵硬,搔一搔头,头发里的谷粒生根发芽了。

爸妈看我累了,让我一边歇着。

可是不想就那么歇着。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对门堂哥家正在看电视,隔着大院子,仍听得到大侠们的打斗声。我想去大爹家看电视。爸妈想一想,竟然答应了。我跳起来,跑到对门里去了。回头看看,矮矮的耳房里,悬一只昏黄的白炽灯。灯泡四周飞蛾旋绕。灯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大山似的还未脱粒的谷子围绕着他们。

看完电视,走出堂哥家的门,砰砰的声音再次传来。

昏黄灯光下,爸妈仍在掼谷子。

抬头看天,云彩堆叠,一轮满月莹莹如玉;低头看地,月光淡淡,大院子秋虫唧唧。

中秋那天,有时家里的谷子还没掼完。当晚,全家仍然会在耳房劳作。砰砰砰——砰砰砰——一声一声,永远不会结束似的。

不过没关系,秋天总有办法补偿我们。刚脱粒的新米晒干后,到村头磨坊碾回来,奶奶立马用新米给我们做了一顿饭。一顿饭吃了九碗,是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做到的;也有可能是煮稀饭,稀饭盛到碗里,乳白瓷厚的一层米油浮在表面,可以用筷子挑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忙乱的收获日,总算走向尾声。谷粒入仓,农具入库。只剩下稻草一捆一捆,有的靠墙,有的摊地,还有的留在田里。稻草越晒越干,也越轻,轻得可以飞上天。那天上的云,也是越来越轻了。

我一边看云,一边走进村里。清晨的村子,秋光如泼,遍地漫流。我知道,秋天的黄金早已埋入记忆的泥土。二十多年后,我像个陌生人一样回到收获日的村子,村里越来越多新房子。一年一年,唯有秋光如昨。我爬上新房楼顶看村子,像个看风景的旁观者。村外空旷的田亩满布稻茬,稻茬迸出了一层陌生的绿意。

作者:甫跃辉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数描40年 | 最美的秋天在这里
拓展课堂的边界,“行”有所获!全国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活动在沪启动
情系黑土地——习近平总书记考察东北三省回访记
新华社评论员:真抓实干推进新时代东北振兴——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深入推进东北振兴座谈会重要讲话精神
牢牢把握农业农村现代化这个总目标 ——论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重要讲话精神
在缅怀烈士中追寻初心力量——写在第5个烈士纪念日到来之际
(壮阔东方潮 奋进新时代——庆祝改革开放40年·印记)从蜗居说开去——聚焦我国城镇住房市场发展历程
周末培训班超过三个,家长将被约谈!这位小学校长的公开信火了……
浦江游览不光是看两岸风景,更是阅读上海新方式
秦平:坚守的风景,让国庆的味道别样浓
我爱你中国 | 都说南沙美,他们才是南沙最美的风景
国庆假期,军人眼中的风景和你不一样
“安全有序的人流,是我欣赏到不一样、最美的风景。”十年老兵的“人墙”经历
演员江一燕、刘烨都推荐的这本书,告诉你芬兰小学有多“奇葩”
56所市实验性示范性高中一年半的“体检”将结束!“运动会、教练、裁判”一体的教育督导要改变了!
1800万棵咖啡树被摧毁,玛利亚飓风一年后波多黎各渴望重振咖啡业
“金爵”入围电影《找到你》:有力度有强度有温度的故事最能打动人
桂花落 | 傅菲
脉脉此情谁诉 ——读张冠生《纸声远》
绘画大师对科学创造的贡献 ——读《列奥纳多·达·芬奇传》
莞然一瞥陷清欢 ——读《写给幸福:席慕蓉散文精选》
寻觅文学批评的“镜与灯” ——读来颖燕的评论集《感受即命名》
以更积极的财政政策护航中国经济行稳致远——财政部部长刘昆回应经济热点问题
人民日报大家谈:让文明成为最美的风景
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都难逃“二年级魔咒”:成绩下降、抑郁逆反,都在这一年
10岁男孩写日记:我爸爸国庆没放假,我为他感到自豪……
直击法兰克福书展|《真正上海数学》首发,中国中小学教材首次大规模登陆欧美
和特奥足球队员一起跑向终点,一年一度上海市安利纽崔莱健康慈善慢跑又要来了
教育部:全国六成小学生唱歌跑调,近七成中学生唱歌跑调!是天生的还是音乐老师没教好?
面向青少年的AI课程和社团竞相开设,但刚起步的中小学AI教学还需迈过哪些坎
教育部:万达红领巾事件性质恶劣,商业广告禁入中小学幼儿园
又一年考研报名正在进行中。高学历队伍壮大不是坏事,就怕……
痛心!又一年轻高校教师猝死于熬夜,曾跑马拉松拿下第五名
胃肠病为何总与秋天有“不解之缘”?
“成熟的谷子才会弯腰!”李咏这些充满人生智慧的金句你听过吗?
©2014-2024 dbsq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