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忆金庸 | 大侠年轻时学过芭蕾,更为梦中情人编写《王老虎抢亲》
今天(10月30日)惊悉一代新武侠宗师、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安然去世,享年94岁,不由感慨万千,想起与“金大侠”交往的经过与几件小事。
《李自成》的艺术水准不能与金庸武侠小说相比
我自幼喜爱武侠,最早读的是《七侠五义》与《小五义》,在小学时曾自编武侠小说《五鬼剑侠传》。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开始关注新武侠小说,尤其读了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便觉得新武侠让人眼睛一亮。当时我正在报社当编辑,业余时间想研究点东西。那时候不少人在研究鲁迅、茅盾、巴金,我不想凑这个热闹,决定以研究新武侠为课题。当时我想研究新武侠,也受到我老师章培恒先生的影响。20世纪70年代末,我投在章先生门下学习文史。每两周去章先生寓所两小时,听章先生讲授“二十四史”,前后有三年之久。章先生在1988年第11期《书林》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金庸武侠小说与姚雪垠的〈李自成〉》,把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李自成》(姚雪垠著)与金庸武侠小说他了比较,章先生说,若以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来衡量,金庸武侠小说的假中见真更具艺术感染力,想像更丰富,结构更紧凑,更富有幽默感,总之《李自成》的艺术水准不能与金庸武侠小说相比。这篇文章当时在评论界石破天惊,引出许多文章推崇金庸新武侠,并在大陆掀起新武侠小说热。我读新武侠,先读古龙小说,一年中陆陆续续读了四五十部。在80年代末写了一本《古龙小说艺术谈》,由章培恒教授作序,由学林版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周清霖也是资深武侠评论家)。
《古龙小说艺术谈》出版后引起不小反响。在一年中再版三次。有人提议我寄一本书给香港的金庸先生,于是我在1990年写了封信连书一起寄给香港《明报》,一周后,我居然收到《明报》寄来一本书,我打开一看,是金庸写给我的信,并随信寄来一套《雪山飞狐》的签名本。我想我寄的书不会这么快到香港吧,后来听香港作协总干事谭仲夏说,金庸先生在香港逛书店时无意中看到拙作,便写信给我,他说《古龙小说艺术谈》可以在香港出版,问我愿不愿意到香港讲武侠小说。
不久,金庸以香港作家协会(金庸当时是香港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名义,邀请我赴港讲学,但当时办签证很难,办了半年多,当我飞抵香港时,金庸已去了英国伦敦读书。由香港作家协会总干事谭仲夏到机场迎接。谭仲夏也是一位作家,他原是著名教育家陈鹤琴的秘书,后来在电影公司当编剧,再后来便在香港作协当总干事,联系各方人士。当晚由香港作家协会主席倪匡陪同吃饭,后来我写的《古龙小说艺术谈》由香港繁荣出版社出版,也由倪匡写了序。倪匡擅长写科幻,以卫斯理系列闻名于世,他也写武侠。金庸写武侠小说,在报上连载,他边写边听读者反映,如金庸去异国他乡,均由倪匡代笔。倪匡在席间说起古龙,赞赏不已,他还说了不少自己与古龙喝酒的趣事,古龙是天生海量,后来因喝酒伤了肝,又迷恋女色,英年早逝,倪匡为之十分惋惜,他说:“熊耀华(古龙)实在是个写作天才!”
“大侠当召侠气”
过了一年,我才见到金庸,金庸笔下的侠客很有气概,豪迈如乔峰,潇洒如令狐冲,油滑如韦小宝,但金庸本人既不潇洒,也不伶牙俐齿,他中等身材,身高1.75米不到,很壮实,国字脸,方方正正,不怒自威。他的口才不算好,还有点轻微的口吃。
听谭仲夏说,金庸不擅长辞令,当时倪匡与他妹妹亦舒给《明报》写稿,稿酬不高,《明报》后来影响大了,印数上去了。倪匡与亦舒便向金庸提出,要求提高稿酬,金庸当时也没回答。第二天他写了一封信给倪匡与亦舒,列了一大笔报社费用,意思是说开销很大。结果增加稿酬之事也不了了之。
我后来与金庸前后见了五六次。金庸和我谈起自己的创作,也谈起他写作之外的爱好,金庸年轻时爱好体育,打过排球,后来迷上欧美电影,从报社编辑曾转行去当电影厂编剧。据武侠小说家于东楼说,因为金庸年轻时是香港电影明星夏梦的粉丝,他曾为夏梦写过一个电影剧本《王老虎抢亲》,香港不少作家说金庸暗恋夏梦,后来与年轻的林乐怡结婚,原因之一便是林乐怡的外貌与夏梦很相像,当然,我也不好意思亲口问金庸本人,但卧龙生等不少作家都讲得头头是道,我也只好姑妄听之。
金庸除了年轻时爱打排球,中年喜欢下围棋与打“沙蟹”。他与梁羽生是一对棋迷,为了提高棋艺,他曾拜围棋高手林海峰的高徒王立诚为师,还把大陆围棋国手陈祖德请到家中住了数月。他研究的宋朝棋谱,后来也写到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去了。
对于音乐,金庸也很迷恋,他不仅喜欢古典音乐,据他说,他年轻时还学过芭蕾舞,令我听了大吃一惊。
金庸在报社当编辑时,住在香港太平山下,后来他办报,又写武侠连载,成了香港著名报人与武侠小说畅销书作家后,便搬到太平山顶上。他家中藏书极富,书房有200多平方米,铺了蓝色地毯,四壁的书橱顶天立地,如《点校二十四史》《古今图书集成》《涵海楼丛书》与100册《大藏经》。金庸收藏的图书,除了文史类,还有佛教、武术、围棋、音乐、舞蹈的各类书,可谓五花八门。在大书房中,有一张大写字台。他曾对我说:“我每天读书4小时,几乎雷打不动。”我问起他对自己写新武侠小说影响最大的书?金庸的回答是:“中国古代是《七侠五义》与《水浒传》,近代是宫白羽与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欧美小说有法国的大仲马与英国的史蒂文森。”
我后来写了一本《金庸小说笔下的108将》(又名《金庸小说人物谱》),印了三次,总印数达4万余册,并在90年代后期完成了《中国侠文化史》与《武林一百零八将》两部武侠专著。金庸先生读了我的作品,在《金庸小说人物谱》的扉页上题字:“曹正文先生:先生研读拙作,甚有见地,多有指教,殊感。金庸”。后来,我主编《大侠与名探》丛刊,金庸先生也为之题词:“大侠当召侠气,名探须主正义”。
“小说给了人,我也没发言权。”
由于金庸武侠小说热波及全国,1994年中国文坛成立了中国武侠文学学会,由金庸与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冯其庸任名誉会长,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宁宗一任会长,笔者与一些武侠评论家任副会长。在90年代末,金庸出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兼博士生导师,并招收研究生。在20世纪初,由于金庸武侠小说的影响,金庸被中国作协吸收为会员,并在大会上推举为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
我在海宁、北京、上海开会时见过金庸多次。在北京相见时,有北京大学教授严家炎,在海宁金庸小说研讨会上,有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冯其庸先生,还有金庸读中学时的老师章克标先生。冯、严两位都是“金学”研究评论家。我们在谈武侠小说的同时,还听金庸讲到他特别爱好历史,尤其他对宋史、明史众多历史人物的评价。他在讲述历史时还涉及到佛教与道教的不少认识。让笔者深感一个武侠小说家的学问精深对其作品的影响。
金庸还说,他在上世纪70年代搁笔之后,对自己的14部武侠小说又作了一次重新修订,他对我们说,他修改武侠旧作花了很多时间。后来又出了新版本,但读者对新版本的反映不一,有的评论家与读者认为还是老版本读起来过瘾。我曾问过金庸如何看待?金庸说:“我只按自己思路修改小说,至于效果如何?读者最有发言权。”
金庸的新武侠小说在香港大都搬上银幕,到了上世纪90年代,导演张纪中也获得了金庸的授权,同意中央电视台把金庸一部武侠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张纪中曾问金庸先改哪一部?金庸让他来找我,张纪中从北京飞到上海,找到我,他说:“金庸先生说,你写过他的武侠小说排名录,他让我来问你,先拍哪一部?”我说:“我个人认为,金庸武侠小说排名前三位是《笑傲江湖》《天龙八部》与《倚天屠龙记》,我当然赞成先拍《笑傲江湖》。”
张纪中问我,有没有时间写剧本?我因在报社一周要编二三个版面,抽不出那么长时间写剧本,再说我也没有写剧本的经验,便推辞了。张纪中后来就邀请我老师章培恒教授与我共同担任《笑傲江湖》的文学顾问。
大概半年以后,剧本出来了,章培恒老师与我看了两个星期,又应邀请去北京提意见,张纪中看来很热情,但他根本没根据我们的意见进行修改剧本,只是请我们吃了几顿饭,还陪我们去听了一场北京评书。在席间,我们探讨片中第一主角令狐冲,我和章先生都主张请李连杰来演,他的气质与形象都与令狐冲极相似,实在是最佳演员。当时张纪中一口答应,后来却未实现,据他来电,李连杰片酬太高,换了其他演员,演得不伦不类,与令狐冲的形象一点不相符合,甚为遗憾。这事我与金庸提起,金庸说:“小说给了人,我也没发言权。”至于央视的连续剧,依我看拍得还不如香港武侠片,这点金庸并没有正面回答。
作者:《新民晚报》高级编辑、中国武侠协会原副会长 曹正文
编辑:孙欣祺
责任编辑:蒋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