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8日,“卢沟桥事变”第二天,中国共产党向全国发表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8月7日,各地方军事将领齐聚南京中央军校召开会议,中共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也出席。当年的《战事画刊》以大幅照片报道各著名将领抵达南京的消息,配发标题为“举国一致坚决抗战”。8年之后,即是在这个达成“全民族抗战”共识的地方,举行了侵华日军向中国人民正式投降的仪式。
▲当年的四行仓库弹痕累累
为拍摄《生死地——1937淞沪抗战实录》,台湾地区台北的“国史馆”首次向大陆媒体开放。这里保留着当年国民政府在抗战时期的军事和外交档案。其中有两份电报能看出,虹桥机场事件发生后日本异常暧昧不明的态度。但日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中国人态度坚决。就在日本军舰陈兵黄浦江准备登陆的同时,即8月11日晚9点,京沪警备军向上海进发。自“卢沟桥事变”后一直在苏州待命的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下令,驻扎在苏州、无锡一带的陆军第87师、88师以及炮兵部队连夜开进上海。中国军队的设想是,依靠当时最精锐的“德械师”并配合海军、空军,强攻日军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和汇山码头等据点,争取在日军更大的增援部队到来前,先铲除敌方驻扎上海的据点。然而,“十日围攻”功亏一篑,随着日本陆军援军的到来,中国军队面临更残酷的反登陆作战。
危急关头,桂军、川军、湘军,无论天南地北,不分何种派系,全都千里迢迢驰援上海。1937年9月底,率先出征的川军已抵达镇江准备投入淞沪战场,候车时部队提前发饷。川军团长陈亲民后来回忆说,第二天,他看见士兵们一手拿胶鞋,一手提卤肉,谈笑风生,就问他们:昨天才发的饷,为何不等到上海再慢慢花?战士们回答:“上海的情况,团长是知道的。我们大家抱定决心,吃好穿好,与敌人拼命。”风带血,秋雨落肉,开赴前线的将士们都明白,也许从此有去无回。但随着蕴藻浜一线失守,大场岌岌可危,更多部队前赴后继地投入这个血肉熔炉之中。此刻,地方军中的强悍之师——廖磊的第21军千里奔袭,从广西抵达上海。北伐后,桂军与蒋介石的中央军曾纠缠多年。可如今大敌当前,往日的矛盾抛却一旁。几年前还在内战中兵戎相见,今日同心同德上战场,同仇敌忾。白崇禧之子白先勇记得清楚:“桂军前后出兵一百万,几乎是当时广西人口的十分之一。可以说,广西军全都投进去了。”
日军的战法其实很单一:晚上休整,天亮时进攻,远有飞机炸,近以重炮攻,然后在坦克的掩护下,拉出步兵冲锋。他们赖以步步逼近的不过是得天独厚的武器装备。但中国军队里,即便最精锐的“德械师”与之相比也有天壤之别,更遑论其他千里奔袭前来驰援的地方军。无数专家学者和亲历者都感叹“实力实在悬殊”。
在抗战史研究专家萨苏的收藏中,有很多日本士兵的影集。其中,有两颗中国军队子弹的照片。当年日本兵特意将它拍下来,原因何在呢?原来,作战时日军发现中国军队子弹损伤特别大。日军曾猜测,中国人是否使用了英国人制造的达姆弹,一经发射弹头就会开花。他们特地拍下照片,就是为研究一番。结果让日军大呼意外,那子弹分明为中正式步枪所属,窍门只在于弹头被石头磨成了砂面。“成砂面后,打中人身的弹头就会翻跟头,打上胳膊折胳膊;打上身体,身体就会重伤。”萨苏说,那一定是中国老兵在装备困境中的灵机一动。
当年,日军每个师团平时配备在1.2万人左右,战时配备2.5万人。而中国方面,最好的中央军也就是张治中的部队,一个整编师全额兵力在1.4万人,实际出征时刚过一半兵力。而在装备上,日军一个步兵小队配备3具掷弹筒;步兵中队配有1-2挺重机枪,有的还配1-2门迫击炮;步兵大队则有2-4门九二式步兵炮,另增配4-8挺重机枪,有的还加强2门四一式山炮;步兵联队更有4门四一式山炮或6-8门九二步兵炮,6门37毫米反坦克炮。反观中国军队,一个师找不到一门山炮,有的只是扛铁锹和十字镐的步兵连,以及背着机枪骑着马的步兵连。军事专家于戈说:“与日本军队相比,我们值得骄傲的只有血肉之躯。”阮伯英是原第74军某团事务长,在他的记忆中,“能接触到的只有轻重机枪、手榴弹”,当日军利用各种迫击炮织就严密火网时,中国的士兵们“什么冲锋枪、卡宾枪,统统没有听说过”。
▲现今的四行仓库修旧如旧 SMG供图
军事专家徐光裕提供了另一项数据,从射击技术看,一个日本新兵一个月消耗150发步枪子弹,300发机枪实弹。可我们打不起,每一颗子弹都是钱。除了武器装备差,士兵的战争素养也相距甚远。片中首次披露了时任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陈诚的日记,其中一篇他如此写道:“我在前线告诉新兵,登陆敌人使用轻重机枪,都用‘啪啪啪’‘啪啪啪’,三发点放来考验我们,意思是问你‘怕不怕’?我应还以两发点放,表示‘不怕’‘不怕’。敌人听到后就不敢进攻。如果我连续不断地‘啪啪啪啪’乱放,就等于说‘怕怕怕怕’。敌人就知道我们是新兵,无作战经验。待我子弹放光后,会猛烈攻击。”
这些冰冷的文字冷静陈述着中日两军悬殊的实力差距。而老兵张文治的回望则是残酷却鲜活的:“一个炮弹轰炸过来,我们的战壕立刻就垮了,没有沙袋,也来不及临时修筑战壕,工事上的缺口拿什么来堵?说起来就伤心,就拿我们战友的尸体去堵。”10月24日,日军携带闻所未闻的武器投入大场一战,那是一种代号“特二十四榴”的罕见重炮,口径305毫米,炮口能塞进一个人头,射程过万米。当“特二十四榴”的305毫米重榴弹炮与24门150毫米榴弹炮一同开火,整个大场都在颤动。中国的士兵们,机枪架在战友的尸体上,射出复仇的、愤怒的子弹。
“尸山血海”“城在我在,城破我亡”。纪录片披露的文字资料里,如是字眼比比皆是。血战生死关头,第14军师参谋长郭汝瑰给师长霍揆章写了一封信,前半段写军事,阻止师长再派人来,说此地便是死地。第二段则云:“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1937年9月下旬,罗店全镇已化作焦土。日军攻击重点开始指向刘行附近。此时,胡宗南的第一军赶来上海增援,抵达次日就投入血战。时任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校参谋的刘劲持这样回忆当年的战况:“胡宗南部接防后,士气旺盛,作战顽强,对敌人寸土必争,每屋苦战。打了一星期,死守之下伤亡惨重。胡宗南一声没吭,直到顾祝同打来电话说今晚派某部来换防,胡这才回应,‘还好你打电话来,再不换防,明天我也要拿枪上火线顶缺了。’”胡宗南所辖第一军是中央军里的王牌。王牌部队的伤亡尚且如此,其他部队的损失可想而知。
战场犹如硕大无边的火炉,年轻的生命全然无畏地投身进去,瞬间便熔化了。到10月中旬时,中国军队投入淞沪战场的兵力已近25个师,19万人。增援部队不断从全国各地赶来。他们在南翔火车站一下车,就直奔火线上战场,新补充的士兵之间连名字都还不知道,一上火线,就全线阵亡。
在日军压倒性的火力之下,面对不断涌上来的敌人优势兵力,罗店、大场先后沦陷,市区里的中国军队面临合围威胁,只能西撤。为掩护大部队撤退,第88师524团奉命死守,团副谢晋元临危受命。这支孤军,坚守在四行仓库,于苏州河北岸,打响了一场全世界瞩目的战斗。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内模拟1937年巷战的情景。图CFP
老兵杨养正,1937年10月从湖北老家开赴上海,参加淞沪抗战,是四行仓库保卫战的亲历者。那一年,他22岁。虽然老人现已双目失明,但记忆不曾褪色。他能清晰记得10月26日深夜,部队跟着谢晋元进入四行仓库时,团副对大家说的一番话。谢晋元问士兵们,这是什么地方?有人说这是四行仓库,有人说这是88师的司令部,“谢晋元说,这里不是四行仓库,也不是什么司令部,这里是我们400多人的坟墓。”正是抱着必死的信念,30岁出头的谢晋元和那些十七八岁的战士们歼灭了200多名敌军。由于地处租界分界点,四行仓库保卫战也成了一场向全世界“直播”的战争。租界里的英美记者坐在河边的咖啡馆中,一面轻松地喝着咖啡,一面看着中日军队激烈交战,中国军队的铁骨最终感染了他们。英美报道里,“英勇”“不可思议”接连出现。一向目空一切的英军驻上海总司令史摩莱少将,甚至亲自来到苏州河新垃圾桥边,指挥英军压制日军火力,掩护中国战士们撤退。而租界里的中国民众,更为将士们所鼓舞。坚守四行仓库的四天里,谢晋元的部队并非孤军作战,越来越多上海青年要求火线参军。市民、童军更是冒死将援助物品偷偷送进仓库。10月31日,这支孤军已经在四行仓库镇守了四天五夜,打退了日军六次进攻。
为不致全军覆灭,中国军队开始撤出上海。然而日机乘势尾随轰炸,大撤退变成了大溃退。11月12日,华界全部沦陷,上海几成焦土,只剩下租界如“孤岛”孤悬海上。一时间山河悲壮,但这场规模空前的战役给了不可一世的日军以迎头痛击,改变了日军的入侵路线,打破了他们“速战速决”的战略美梦,强有力地推进了国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进程。更重要的,它所锤炼起来的爱国力量,是留给后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闻义赴难,朝命夕至,阵地虽化为灰烬,但军心仍坚如磐石,这些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石,亦是战中将士对英魂定归来的誓言。正如郭汝瑰给霍揆章留下的这封遗书:“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未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门前,工人正在擦拭《淞沪战歌》五线谱。图CFP
今日硝烟散尽,淞沪岸边潮水翻涌,那是每一个上海人铭记英烈的不灭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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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苏(抗战史研究专家)
8月12日清晨,张治中赶到上海的真如指挥部。那天的他一身整肃的军服,象征上将军衔的肩章、领章以及军功章全都佩戴齐全。他对参谋们说:“将军若在战场上阵亡,敌军官兵看到,都要敬礼保护,准许将尸体领回,所以穿戴必须整齐。”既发兵,再无回头。
我们的空军在实力上还是处于弱势。飞机的数量比人家少,飞机的品种则是由各国拼凑来的。由于我们不是工业国,打掉一架少一架,日本人是打掉一架再多一架,因为他可以不断地生产出来。
苏智良(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
上海市民的募捐,在当时也是非常的可歌可泣。在南京路上,很多的女学生把自己的被单缝起来组成一个很大的被单,然后高呼口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当时在永安公司消费的那些阔太太、小姐们也被这个举动所感动。可能拉被单的就是其中一位太太的女儿,所以她把项链、戒指以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扔到这个大被单上。当时就统计,上海的捐款占了全国的六分之一。很多女学生还到医院去参加救护伤兵。
陈履安(陈诚之子)
中国这个国家永远不会亡。我父亲这种人,他不在乎我们怀不怀念他,他感觉自己尽到一个做人的基本责任感。但是不要忘记,尤其不要因为手机时代来了,就忘了过去。我们存活在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
白先勇(白崇禧之子)
的确是血肉长城。日本人一来,反而激起了中国人同仇敌忾的民族意识,靠这股力量、这种精神力量,撑了八年,太不容易了。
张文治(淞沪抗战老兵)
人生到了这个时候,无所谓生死。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不晓得了,根本就不晓得了。
作者:王彦
编辑制作: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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