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与共和国共成长 | 一问年月二问经，及笄详查婚，国医大师朱南孙：指尖唇间，留住时间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在上海的卫生健康系统里，有一大批在祖国怀抱里成长的专家名医，他们热爱祖国的医学事业，关爱患者，刻苦钻研医术，为祖国医学事业作出突出贡献。
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上海市卫生健康委根据国家卫健委与上海市实施“弘扬爱国奋斗精神、建功立业新时代”活动的有关精神，与报共同推出“名医与共和国共成长”大型征文活动。本次活动获得社会各界广泛支持，来稿众多，本报选登优秀作品刊发，希望这些共和国名医的成长经历、爱国奋斗故事成为广大青年医生学习的楷模，激励广大医务人员建功立业新时代。
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马普尔小姐，是一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邻家老太太，却总在一边打毛衣一边话家常的时候，把案子破了，把凶手抓了。朱南孙教授，也是如此。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名医特诊部，那是上海第一座带电梯的花园洋房。就在这洋房中的一间洒满阳光的诊室里，朱南孙每周三次门诊，雷打不动。她端坐于一把宽大的木椅，看上去如此娇小，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腕脉，慢声问诊，细语宽慰，然后静心凝思，总能精确找到病症所在，对症用药……时间来到她的诊室，仿佛也放慢脚步，不愿打破安宁祥和的氛围。而她，就这份静谧中，行医75载。
今年5月，96岁高龄的她，拄着一根拐杖，独自慢慢走上台，接受上海中医药大学颁发的从医75周年荣誉证书。她对每一个人微笑点头，她对每一份赞誉轻轻摆手，她回想起21岁开始跟着父亲走进诊室的瞬间——回首间，百年薪火，朱氏妇科已是三代传承，而岐黄岁月留在了她的指尖，她的唇间。
“看着人们忧心而来、欢喜而去，觉得做医生真好”
“一问年月二问经，及笄（女子15岁）详查婚与亲，三审寒热汗和便，四探胸腹要分明，头痛腰酸多带下，味嗅辨色更须清，五重孕育胎产门，崩漏注意肿瘤癥，六淫七情括三因，八纲九候祖先问，本病杂症须弄清，十全诊治方得准。”
这是有名的“朱氏十问”，也就是朱氏妇科创始人、朱南孙的祖父朱南山自拟的《妇科十问口诀》，奠定了朱氏妇科一派的基石。朱南孙在很小的时候就耳熟能详，至今依然朗朗上口。对于她而言，这仿佛代表了她对医学、对中医最初的好奇。
时光倒退至100年前。那是1916年，朱南山从南通合兴镇，经过崇明岛，来到上海行医，治内、外、妇、骨伤科等病，尤擅妇科。1933年，朱南山自建诊所“南山小筑”，他行医时强调“药必对症，用必够量”，而妇科论治则更注重调气血、疏肝气、健脾气、补肾气。1936年，朱南山创办新中国医学院，并附设新中国医院，我国近代多位医林名宿皆出于这座中医学府。朱南孙回忆：“祖父的诊所，就在贫民区附近，穷人都是生了大病，才来看医生的，因此祖父的用药分量很重，一剂、两剂就看好了。”“朱一帖”就此扬名。
朱南孙的父亲朱小南，是朱南山的长子，继承父亲衣钵，临诊用药内外兼治，也特别善于治疗痛经、不孕等妇科病症，并将奇经八脉理论体系汇入朱氏妇科。朱南孙，就出身于这样的中医世家，而作为朱小南的长女，天资聪颖，性格坚毅，深得祖父和父亲的喜爱。祖父为她取名“南孙”，意在期盼她像孙子一样继承家学，将中医发扬光大。而她，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
朱南孙记得，幼年时，常见祖父的“南山小筑”病人往来，每天大约要诊治200多位病人。“我小时候看到家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他们都是忧心而来，欢喜而去，当时我就觉得，做医生，真好！”她说。
在祖父和父亲的影响与鼓励下，朱南孙18岁考入新中国医学院，开始学习中医。大学毕业后，她跟随父亲出诊，渐渐成为得力助手。1952年，朱小南与朱南孙加入上海市公费医疗第五门诊部（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名医特诊部前身）工作，创建了当时上海医院中第一个独立的中医妇科。
“其实，我祖父朱南山没有直接教我，而是我父亲手把手教的，他说作为一个医生，一定要尽职，一定要有同情心，还要有恻隐之心，才能做好医生。”朱南孙说，“那个年代，女孩子学中医的很少，而且我学中医的时候已经18岁了，刚好高中毕业。我三叔就说：:‘中医有什么好学的？你一定学不好！’我三叔是新中国第一批留美学西医的，他认为我未必学得好，但我是下了决心的。”
“医生手上握着‘生杀大权’，一定要认真”
朱南孙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第一次行医，那是一次失败的经历，却让她在之后的数十年行医生涯中，成为一个警醒。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有一次，我父亲门诊看完后，就出诊了。那时已经下班，我在诊室里，突然来了一个女的，是被抬上来的，看上去病得很严重。我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没想到，越摸，她越喊痛。当时，她的月经周期刚刚过了几天，我辨证后，认为是月经不畅、不通则痛，于是，我就用活血化淤的药物给她治疗。过了几天，病人的丈夫又来到诊所，说妻子出血多了，肚子不疼了，还要我再开点药。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女病人已经怀孕了，我用活血化淤的药，反而让她流产了！还好，她已经有3个孩子，本来就不打算再要孩子。”朱南孙说，每次想到这件事，无论过去多少岁月，还是觉得后怕，“当时我父亲就对我说：‘中医的四诊八纲、望闻问切一定要仔细，辨证一定要准确。特别是用重药，你要问过去的病史、过去的生产史，什么都要问，你不问，怎么看好病？这次是你幸运，以后如果这样，肯定要闯祸。’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觉得看病不容易，做医生的手上握着‘生杀大权’，一定要认真，生命不可以马马虎虎对待！”
朱南孙不仅将中医各类古籍熟读，同时也将祖父与父亲的朱氏妇科经验与理论铭记于心。随同父亲出诊时，朱南孙就发现，虽说“朱氏十问”，但为病人就诊的过程中，其实何止“十问”，往往是要“百问”的。“很多情况下，病人甚至不愿讲，但我们做医生的却要‘问到家’，生理、病理还有心理”。朱南孙说。
切脉要准，病情要问。对于朱南孙而言，这就是她的“秘诀”。“我以前有一个病人，嫁给外国人了，她来看我的门诊，不孕症，我给她开了一个方子，后来她生了一个孩子。等她到了国外，还想生，就打电话给我说：‘这怎么办？我没办法来看你的门诊了。’我当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就让她再试一下那个方子，结果，又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她还把这个方子给她的外国朋友，也成功怀孕了。”朱南孙笑着说起她诊治过的一位病人，而她所说的方子，就是著名的“朱氏调经促孕方”，所用药材一点也不“神秘”：党参、丹参、当归、黄芪、熟地、仙灵脾、巴戟天、覆盆子、菟丝子、石楠叶、石菖蒲。然而配方比例、如何用药、随证加减，却是她晚年成功诊治了无数求子心切的不孕症患者以后，才有的宝贵经验总结。
她的方子从来不藏着掖着，都是大大方方交给学生和病人。因为在她看来，中医没有什么“秘方”，关键就在于“辨证论治”，而这需要多年不变的耐心、细心与恒心。
“做了一辈子中医，还是喜欢”
几年前的一天，一位怀孕5个月的准妈妈来向朱南孙求助。她发高烧，有四五天没有大便了，身上还有带状疱疹。用药治疗，怕孩子受影响；不用药，情况继续恶化，孩子估计也保不住。怎么办？
朱南孙显示出她个性果敢的一面。“当时我一看，就对她说，这烧是一定要退呀！她这么多天没有解大便，多难受啊。我就给她开了一个药，我们医书上有‘大承气汤’，用于消炎、稀大便的，药快要煎好了，放一点生大黄进去，一搅，马上就吃。然后，她的大便泻了，烧也退了，后来孩子也保住了。”朱南孙说，“那个时候，根据中医辨证，诊断她是实症，虽然她有孩子，他们讲要保大人，但我的想法是尽可能都保下来。这个病例，我用的方法就是釜底抽薪，大便泻了，热就退了，带状疱疹也慢慢消下去。现在，她的孩子现在已经七八岁了。”
在朱南孙看来，中医有太多神奇之处，需要不断摸索和体会。而同时，医书是“死”的，但人是“活”，医生就是要根据病人的不同情况，灵活调整，大胆施治。
“我们学把脉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亲身体会，老师要教了以后，你再实践。这个脉啊，不体会你是不知道的。比如，怀孕的脉是很特殊的，我们叫‘滑脉’，就好像珠子在盘子里滚，它跟闭经的脉象要区别开来，闭经的脉是细软、细缓的，搭上去好像是没有力气一样，但怀孕的脉就很有力。”朱南孙说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充满自然而然的喜悦，“我们以前也跟医院里做过实验，他们把怀孕和不怀孕的女子混在一起，让我们来搭脉分辨，他们就做在旁边做一下对比，结果发现，我们的准确率还是很高的。”
看病时，朱南孙的身边总有许多学生，在每一次病例讨论中传授心得。如今，朱氏妇科的多位第四代传人中，也已名家辈出。对于中医传承发展的未来，她充满信心。
“中医是我们中国特有的医学，全世界都没有的，到现在几千年不败，就是因为它有特色，效果好，所以一定会传承下去。”朱南孙说，“当然，时代在发展，看病也不仅仅依靠中医的‘望闻问切’，西医的检查既然能更精准地反映病人的情况，为什么不用呢？同样，中医妇科想要不断增强实力，也一定要学西医，中西结合，效果才更好。但是号脉和用药，还是中医的根本。很多人纠结的中医衰落，甚至存废之争，我觉得怎么可能呢？中医那么好，废不了！做了一辈子的中医，还是喜欢。”
对话：
活到老，学到老，教到老
记者：您认为中医传承，最关键是靠什么？
朱南孙教授：我们传承的方式，过去是老师手把手带徒弟，就算是学校里读过的，也要跟老师，老师到什么地方，你也跟到什么地方，一定学好他的本领。学问、学问，你要学，就要问，问了以后，我才能告诉你，你就学到了。一定要爱你的专业，既然选择中医，就要下决心学好，像我以前刚学的时候，我叔叔问我学得好吗？我虽然学得不好，但我学到现在九十几岁了，还在为病人服务，我们中医的传承方式就是这样。我带学生出诊，就是跟我一直学，学30年，他们的体会就不一样了。
记者：您现在依然看病，是不是也为了让后来人更好地传承您的衣钵？
朱南孙教授：终身教授，终身之义就是活到老、教到老，照旧看病带徒。我现在一直在看病，就是觉得身体还可以嘛，我觉得在家里也无聊，看看病反而精神可以加强一些。人是要动的，不能一直休息，动才有力量。养生之道也没什么，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就要活的潇潇洒洒，不要太累，不要太闲。
记者：您被称为“送子观音”，给无数家庭带来了孩子，您对于优生优育有什么建议吗？
朱南孙：怀孕有两个条件，自然受孕一定要排卵情况好，排出的卵泡质量要好，另外一个条件就是输卵管要通畅。最重要是自身要健康，把身体调养好，卵巢功能加强了，有排卵了，就容易怀孕。现在的人啊，工作太紧张，压力大，过劳以后，身体就“虚”了，气血不足了，那当然功能就下降了，所以我觉得不要过劳，把自己平时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好，不然就算是怀上了，质量也不会好。
记者手记：
听说记者采访，朱南孙第一反应是难为情。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轻轻摆手，“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要再说我了。”
一位标准的大家闺秀，即使年老，却依然打扮整洁、干净，待人接物，永远不卑不亢。开明的家庭和良好的家境，让她保持着纯真开朗的性格：“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玩，溜冰啊、唱戏啊。《四郎探母》，扮铁镜公主，全套。”然而，另一方面，她性格的底色是沉着、勇敢与坚强。
很有意思的是，虽然看病的时候，她总是要跟病人叮嘱：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但是，她自己从来不忌口。据说菊黄蟹肥时，她一次能吃一整只大闸蟹。如果人家问她：“您为什么不忌口？”她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没有生病呀，为什么要忌口呢？”
朱氏名门，不少亲戚定居海外，常常邀请朱南孙到国外居住，也有不少人重金挽留她在美行医。但是，她坚持要留在自己的国家，因为：“这儿有我的好多学生，还有好多病人在等着我呢！”
她也曾经历过生离死别，也曾走过一段黑暗的年代，也曾觉得人生如此灰色，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生命的美好，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的希望。她说：“无论遇到多么险恶的环境，都要能正确对待，自我排解，所以才得以活到今天，活得长寿。”如今的她，爱玩，爱笑，爱热闹。她留住了时间，却又似乎是，早已忘记了时间。
朱南孙小传：
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全国首批名中医，上海市名中医，全国中医妇科名师，全国首批名中医工作室导师，上海市首席名中医工作室导师，全国第一批、第二批名老中医继承人导师，国家中管局重点专科带头人，上海市重点学科带头人，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担任中华中医药学会中医妇科分会顾问、中华全国中医妇科研究委员会委员、上海中医妇科学会顾问、上海中医学会副理事长、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委员会委员等、中医妇科学会主任委员、上海市海派中医朱氏妇科流派传承研究基地负责人、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朱氏妇科流派传承工作室负责人。
作者：宋琼芳
编辑：沈湫莎
责任编辑：任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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