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不同时代的女性学者做过访谈。从哥伦比亚大学的爱丽丝·凯斯勒-哈里斯(Alice Kessler-Harris)那里,我们了解到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女性学者的艰难境遇;随后,我们又采访了70年代成长起来的玛莎·豪厄尔(Martha Howell);从年轻的汉娜·法伯(Hannah Farber)教授那里,我们发现,与之前几代女性学者的遭遇相比,在性别平等和多样化影响下,新一代年轻学者的经历已经完全不同了。当然,只有几代人的不懈斗争,才能换来我们今天的改变和进步。
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在1963年出版《女性的奥秘》(Fem inine M ystique),书中开篇便指出“无名的问题”(the problem that has no name):美国妇女表面看似幸福,实则埋藏着痛苦和无声的挣扎。妇女被视为家庭主妇,被认为应该相夫教子、采购日用品、整理床铺。专业研究物理、数学或历史学的女性注定无法获得幸福——她们神经质且没有一丝女性气质——她们离开家庭追求事业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到20世纪60年代,很多女性主动放弃自己的学业,全力支持自己的丈夫实现学术梦想,她们因此获得了“Ph.T”(Putting Husband Through,让丈夫完成学业)的称号。
霍尔特教授,我们首先想了解您的求学经历。您与我国著名学者、第一位女性大学教授陈衡哲一样、毕业于瓦萨学院,能否介绍一下这所女校?
莎伦·安·霍尔特:瓦萨学院曾经是一所女子学院,也是美国著名女子学院里唯一实行男女同校的学院。从1972年起,该学院从低年级开始男女同班教学;我在1976年入学,当年5月,瓦萨招收的第一个三年制男子研究生班完成学业。到了20世纪70年代,像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等许多男子学院在法律强制要求下,陆续开始招收女学生。大部分学校都很不情愿。我有朋友在普林斯顿和达特茅斯读书,她们经常遭到骚扰。有些男学生把她们的书扔进泥里,在她们的宿舍和个人物品上泼抹红色颜料。在普林斯顿,女学生不能加入一些俱乐部,参与社交活动。
瓦萨很有吸引力。男女同校政策一施行,男生就占据了领导职务,如学生会主席、高级班的班长和学院报纸的编辑等。我入学时,人们正开始重新反思男女同校的意义,意识到历史的重负始终在女性一边。在瓦萨,女性就是传统,而非人们口中的“男女同校的女学生”(coeds)。就读四年间,我从女性立场出发,试图弄明白:男女同校是什么样的?对男学生来说,男女同校的体验是什么样的?当权力关系翻转时,我们如何处理传统与革新的张力?我曾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主义者,现在只不过更为年长了。
所以能否说,瓦萨的多样化教育,使您很早就有了女性主义者的认同?
莎伦·安·霍尔特:我很想承认这一点,但实际并非如此,在去瓦萨之前我就已经是女性主义者了。在我10岁的时候,我父亲就送给我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女性的奥秘》明确告诉我,作为女性,我必须在心智生活和心灵生活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个伪命题。比如,让一个人从“工作”和“爱”里做选择是极其愚蠢的,“工作”与“爱”都会让人幸福,是人的本质,让人从中做选择,极大违背了人之为人的现实。没有人费心思从女性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女人
不是完整的人。对社会而言,我们是“女人”,它与“人”是有点对立的范畴。10岁的我领悟出这条结论,并非常确信,我要最大程度地掌控自己的人生方向,我要避开做抉择,相信鱼与熊掌可以兼得,我会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您到瓦萨学院就读,当年瓦萨学院面对并入耶鲁大学的邀请,并没有同意,而是坚持开放男女同校。
莎伦·安·霍尔特:瓦萨实行男女同校就是对耶鲁的回应。在年度舞会等社交场合,男子学院通常与女子学院搭配,耶鲁大学的男生一直是瓦萨学院女学生的舞伴。每次舞会前,瓦萨学院的女学生从波基普西市乘车去纽黑文,一排耶鲁的男生站在一片空地上,审视每一位下车的女生。这一点都不浪漫,甚至有一点残忍。我们不想失去美丽的校园,拒绝合并。在大家强烈的反对声中,瓦萨最终拒绝了耶鲁合校的邀请。
回到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史学职业化早期阶段,以历史学为职业的女性很不受待见,这并非孤例。记得贝蒂·弗里丹曾讲过一个故事,哈佛曾拒绝一位女性的求职,理由是她打算结婚生子。直到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早期,对职业女性的排斥依然存在。职业化早期对女性的偏见是如何产生的,又对后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莎伦·安·霍尔特:19世纪末的医学经验声称,如果女性过度思考开发大脑,她们卵巢就会停止工作,子宫也会收缩。因此,像露西·梅纳德·萨蒙(Lucy Maynard Salmon),或者简·亚当斯(Jane Addams)等年轻女孩告诉父母自己想要上学时,家人通常会拒绝她们,因为这将终结家族的延续。为反驳这种理论,自1864年起,包括瓦萨学院在内的所有新式女子学院都规定,从学生入学到毕业这四年间,都须接受体能测试。女学生每天早晨做操、跑圈,以保持身体健康。等到她们学成毕业,校方一再强调她们具有生育能力,可以做母亲,从而证明当时的医学理论是错误的。因此,在19世纪末,女性的求学环境非常艰难。
当时学术组织和医学知识非常敌视受过教育的女性,这导致一些女子学院走向另一个极端。布林·莫尔学院(Bryn Mawr College)毗邻费城,也是一所精英女子学院,我曾在那教了4年书。自学院建立起,每年年底都举办滚铁环比赛,由高年级的女学生参加。这个游戏起源于19世纪,非常有趣。参赛者竞相跑过校园中央的草坪,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女生,将成为这一届中最先拿到博士学位的人;第二个则最有可能先结婚。这又是一个心智与心灵的选择,在这里,结婚即意味着失败。这样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如果你有做学术的雄心壮志,你就必须放弃所有个人生活的希望。
研究美国早期史的人都知道,在美国革命修辞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论及女性和女性教育时,人们倡导:“我们要教育好妇女,因为她们将会成为下一代男性公民的母亲。她们应该准备好培养聪明的儿子。”教育女性就是为了让她们培养优秀的儿子。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们又重拾这一观念:我们美国现在是世界强国,我们需要培养杰出的领袖。我们怎么培养领袖?教育母亲们!二百年过去了,人们的观念没有太大变化。
在美国革命修辞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论及女性和女性教育时,人们倡导:“我们要教育好妇女,因为她们将会成为下一代男性公民的母亲。她们应该准备好培养聪明的儿子。”二百年过去了,观念没有太大变化。
作者:邢承吉 刘雨君 鲁迪秋 于梦圆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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