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观察】“你看到的是证,我说起来都是泪”
包勍颀想要科学、经济、高效地运营他的机构。
从业8年多,包勍颀考了30多本证。
养老机构的风险承担能力有限,想要安全运营,既要科学管理,更要风险管控。
报记者 钱蓓 祝越
我们发现了一个神奇的养老院院长。
他从业8年多,考了30多本证。一溜证件排开来,照片上剑眉星目的“小鲜肉”慢慢变成了圆脸大叔。
院长证、管理人员证,他有;和养老服务搭边的社工师证、养老护理员证、心理咨询师证、统一需求评估员资格证,他也有;
医疗类证件他有——医科大学毕业证、医疗急救证、性病艾滋病防治证;健康管理类证件他也有——公共营养师、老年健康管理师、厨师证,没错,真的是厨师证,养老院没有厨子的时候院长顶班做饭;
数量最多的是消防类证件:消防上岗证、消防管理员初级证、消防管理员中级证。据说消防员不好考,院长纵横考场很多年,唯一一次补考就发生在消防局;
此外还有安监部门发的安全员证,质监部门发的电梯安全管理员证,体育部门发的社会体育指导员证……
再这么考下去,院长可以拿这些证件当扑克牌玩了。
身为“学霸”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院长说:“你看到的是证,我说起来都是泪。”
考证不是养老院院长穷极无聊的人生爱好。管理一所养老院,这些证件所涉及的技能全都用得到。
上海乐缘养老院院长包勍颀,会看病、会护理、会配餐、会做心理咨询;安静的时候像宅男,全心全意网购养老院日用品;疯狂的时候是冲锋员,电梯停了水箱爆了监控摄像头坏了,院长捋起袖子就能修;他给老人选尿布的要求是专业级的,跟装修队砍价的功夫那简直是选手级的。
在房租、人力、物价成本水涨船高的年代,一家自负盈亏的养老院把院长拱成了飞天遁地的“学霸”。包勍颀想要科学、经济、高效地运营他的机构:考出一副扑克牌的不是赢家,管理养老院十年不出事的才叫赢家。
厨子不在院长烧菜护工不够院长上手
半夜三点钟,养老院的水箱爆了。值班人员一阵兵荒马乱,条件反射式地“呼叫院长”。
住在院里的包勍颀冲出门,打开手电,查水箱,关水闸。处理好水箱,马上检查隔壁的电梯。他脑子里有个账本哗啦啦翻动:“电梯被泡就完了,修一修30万。”
包勍颀是有资质的“电梯安全管理员”,电梯的安全检查和故障应急处置是他的日常工作,熟门熟路。
管理一家养老院,不知道要遭遇多少突发事故。所谓“技多不压身”,有备无患是硬道理。比如消防安全,养老院从没遇到过消防事故,但院长为了成为有实战技能的消防员还是费了很大劲———付出了人生至今唯一一次“挂科”的代价。
“初级证和中级证既考理论又考操练,操练就是看你会不会用灭火器、消防栓之类的。”包勍颀打开养老院的室内消防栓,演示水带、水枪的用法,
“扛水带有点难度。初级培训一个月,我的理论和操练成绩都不错;中级脱产培训两个月,本来很有信心,托大了,没想到操练不合格,只好补考。”
按照消防要求,乐缘养老院至少要有5名具备消防资质的员工,底楼监控室亮出5名资质人员的证件,包勍颀是其中之一。“我考出专业资质,等于给院里省人工啊,”遵照“员工不够院长凑”的精神,包勍颀矢志不渝地考证,越来越像万能替补。
乐缘养老院是公办民营机构,运营方自负盈亏。包勍颀作为机构投资人和运营者,每一笔钱都花得精打细算。机构2012年11月开业,四层楼不是整体装修统一开放,而是住满一层再开一层;聘人也不是按照满员预算,而是用多少聘多少。在“垦荒期”,院长这个万能替补是哪里需要放哪里,厨子不在,院长烧菜;护工不
够,院长上手。养老院在所有走廊和公共区域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摄像头用久了会有磨损,比如感光元件老化,导致监控画面模糊———在聘用电气工程师以前,维修摄像头的事情都是包勍颀做的。
情怀不能当饭吃风控才是“王道”
乐缘养老院面积6000平方米,床位200张,是上海为数不多愿意接受失智失能老人的养老院。管理这样一家机构,最大的风险来自于人。
最常见的突发事故是临床急救,比如老人心跳骤停,需要实施心肺复苏术,黄金施救时间只有几分钟。包勍颀专门接受过医疗急救训练,只要他在场,必是急救第一人选。院里员工培训,他亲自上场教护理员怎么做心肺复苏。
生死一线几分钟,足够看尽人间悲欢。养老院有过一个病危老人,包勍颀建议家属把老人送往医院,家属没答应。老人有一天心跳骤停,
“120”赶到现场,救了5分钟后停止了动作,因为家属提出别再继续。包勍颀看不下去,冲上去继续施救,急救人员在他要求之下重新出手,但是来不及了,人还是没了。
不知道一个人的离开确切地发生在哪一刻,在那一刻是不是没有拼尽全力。总想拼尽全力,这大概是行医出身的人的职业惯性。
老人住进养老院,家属容易有“全权托付”的心态———老人有任何三长两短,养老院都要负责。“把每个老人都照顾得好好的,对养老院来说既是主观意愿也是工作目标。但现实中存在各种各样的风险和意外,不是我们能完全掌控的。”包勍颀说,养老机构的风险承担能力有限,想要安全运营,既要科学管理,更要风险管控。
包勍颀把自己练成了签合同和买保险的专家。养老院对每个入住老人都要进行身体、精神等各方面的考察,确认机构的义务边界,签订风险防范书。包勍颀会向家属和老人逐条解释合同条款,合同文书经常一看就是一个小时。比如前两年入住的翟先生(化名),体检显示有抑郁倾向,老人的合同中写道,他的日常生活存在三大风险:猝死,骨折,自杀或伤人。由于年龄增长和身体机能退化,猝死和骨折的风险对多数老人都存在。自杀或伤人倾向则是翟先生所特有的——抑郁症发作时患者可能变得非常狂躁,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容易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
养老院有一套保险组合,机构有机构责任险,老人有两套意外险,家属和养老院出资购买两个不同保险公司的意外险,“机构买的那份保险,保费20元,80岁以下可以买10份,80岁以上的最多买3份,我给每个老人都买足了份额。”
服务行业的人喜欢谈情怀,但其实没有谁是靠情怀活着的。对养老机构来说,“先小人,后君子”的契约制度才是生存之基。
包勍颀有两家养老院,收费水平比较高、有稳定利润的乐缘养老院是第二家,第一家位于桂林西街,公办民营的湖南养老院,运营8年还在亏损。湖南养老院主要收住支付水平偏低的老人,收费标准多年没有调整。8年间物价和人力成本飞涨,最近养老院租房合同到期,包勍颀接到新的租金价码,心里是这个反应:不如我把养老院送给你,你雇我来做管理?
“这样的机构,要是搭上个经济纠纷,赔掉一笔钱,那还有活头吗?”包勍颀说,对于众多“活在温饱线附近”的养老机构,风控才是“王道”。
“我想自杀”“你这想法蛮有意思”
养老院定期检查老人的药物,包勍颀格外注意每个人的枕头——老人如果私藏药物,十有八九在枕头里。被“抓包”最多的是安眠药,有些老人有睡眠障碍,不储备点安眠药就没有安全感;有的老人有抑郁症等精神类疾病,总想着服药自杀。
有老人被查出过藏了32粒安眠药,包勍颀吓得不轻,“那号药一次服用35粒以上就有很大危险。”当事老人有精神类疾病,养老院医师开药都严格控制用量,老人哪来的药呢?一问,家属在外面配的。
养老院于是找家属谈话,“入住合同上白纸黑字说好了,精神药物进养老院一定要通过我们,怎么能听信老人一面之词,说失眠就给配安眠药?”
“开养老院,越做越怕,总觉得每个地方每个细节都包藏风险。”乐缘养老院开建之后,包勍颀一家三口直接住进了养老院,时刻准备着被员工呼叫。
包勍颀毕业于医科大学,家里开着医疗器械公司,跨行做养老很大原因是受到祖母的触动。包勍颀的祖母晚年被确诊为失智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住进养老院以后,上厕所都分不清男女间,常常被工作人员绑起来。家里人找不到专业的养老院或照护机构,只好把老人接回去。
“老年痴呆有一定的遗传性,如果我老了病了,我不希望被绑起来。”现在自己的养老院接收失智失能老人,包勍颀深知照顾这类老人有多烦难,工作人员不仅要有专业的技能,还要有超常的耐心,而疲劳、退缩、烦躁甚至在不被注意时胡乱应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于是他像个盯自习的班主任,半夜醒来常常四处查房,看护理员是不是守规矩。
跟着包勍颀参观养老院,遇到个老先生,他从手边小袋子里掏出医保本:“那天坐车,司机刹车太快,害我撞到前面,腿受伤啦,刚刚出去配药去了!”
我们信以为真,包勍颀把老人哄回去,摇摇头:“不是这样,他是失智老人,刚刚说的都是自己的幻想,明天该让心理医生跟他聊聊了。”
换个楼面,进到一间三人间,阿姨们拉着包勍颀,绘声绘色地告状:“楼下那个谁今天又来了,坐到我们床上,赶都赶不走,真是烦死了。”包勍颀跟她们商量:“给你们装个密码锁好吗,密码只有你们知道,关上门别人进不来。”
我们以为这是哄人,包勍颀说这回是真的,楼下有个老人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把别人的房间错记成自己的,一天要跑好几趟,“老人愿意走动不能拦着,只好给被‘骚扰’的房间装锁。”仔细一看,院里真有几个房间的门把手安了密码锁。
包勍颀陪老人陪得很多,看上去是有一搭没一搭在聊天,其实住在院长身体里的医生和心理咨询师开启了工作模式,“观察他们的体表、体质和心理状况。”
有的老人说:“包院长,活着没意思,想死。”
那个瞬间,心理咨询师接收到了老人发出的求救信号:我不想死。
包勍颀回答:“你这想法蛮有意思,你跟我说说,你想怎么做?”
“准备跳楼。”
“跳楼很难看的,头着地,遗体告别会都办不了。”
“有道理。那么吃安眠药。”
“安眠药没什么用,被发现了要洗胃,特别难受。”
……
几个回合,一场小小的“自杀干预”已经完成。包勍颀解释:“说要自杀的人可能真的会自杀,这点很重要。但是,当他告诉别人他想自杀,其实是不自觉地在求救。懂点这方面的知识,就能接得住话头。”
“我要娶你做老婆”
一年半以前,85岁的老肖 (化名) 住进乐缘养老院。老人家当时刚从医院出来,卧床不起,皮包骨头,不吃饭不喝水。医生建议家里人准备后事,家属找到养老院想要“临终关怀”服务。
包勍颀破例收了这个老人。最开始,护理员试着给老肖喂米汤,包勍颀在边上观察。老人如果没反应,换个人再来。换到一名40多岁的女护理员,她开口说话时,老肖眼球动了一动,包勍颀知道了:“就是她了,这个老人归她护理。”
“老人愿意接受你的护理,是你和他交流的第一步。”养老院给老肖制定了一份护理计划,最开始是鼻饲,喂流质,一小时一次,每次20毫升,慢慢加量到一次100毫升。后来老肖一天能进食1.5升流质,“食谱”马上升级,加入米粉、藕粉之类的半流质食物。
五个月以后,老肖睁开了眼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能说话了。他开口第一句话是对护理员说的:“我要娶你做老婆。”
一直到现在,老肖的身体状况都很稳定。
这样的案例有点奇特,可遇不可求。但是奇特的事情也包含常规的道理,“食欲和性欲都是生命力的标志,任何人只要还能表现出这些欲望,就值得拼一把。”
“考社工证,学习社会工作的那套方法,让我学会‘共情’,面对每个不同的老年人个体,怀着同理心去认识他们。”包勍颀说,公共营养师、健康管理师、心理咨询师、养老护理员等等专业培训,使得他在做个体服务时有更多可以调用的技能。
所以在考证这件事上,包勍颀“推己及人”,希望养老院的员工都能持有双证或者多证,“员工技能多了,个人收入能有提高,院里少聘几个人,人力开销也能省点。”
包勍颀对培训执着到什么程度呢?他开第一家养老院的时候,曾派出4名优秀员工到日本接受免费的“介护培训”,他自己也跟过去学了几个月。只不过,故事的结局比较悲伤———院长学成回国,护理员们决定留在日本,“那时候我们的护理员工资800元一月,日本包吃包住,每月工资折合人民币2万。日本很缺老年护理员,老从国外招人。”
“所以说呀,讲起来都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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