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张译:演员如果做不到“真听真看真感觉”,观众就不会相信你
在这个动辄谈颜值的时代,张译的走红像是一个例外。
从十多年前的热播剧《士兵突击》到后来的电影《追凶者也》《我不是潘金莲》再到去年的又一部热播剧《鸡毛飞上天》,他积攒了各种角色,硬是把自己从一个“脸熟戏好但是名字不知道”的黄金配角,磨成了实力主演。
10多年里,他的履历表上还包括这些作品:《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北京爱情故事》《黄金时代》《亲爱的》《山河故人》《好家伙》。他还出版了一本书:《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
他说自己是戏痴,几乎没有旅游过,也不安排假日,一天不在剧组就不自在。
在表演之外,他给自己贴过最多的标签是“爱猫”,他通过观察猫来修炼自己的演技,学会如何在表演中回归“真实”,甘愿做“观众和猫的侍者”。
我们对话“戏痴”张译。
:你在电影《追凶者也》中饰演的董小凤给观众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能谈谈当时如何与这部影片和曹保平导演结缘的吗?
张译:很早之前就看过曹保平导演的《光荣的愤怒》《李米的猜想》,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也听说曹导是一个非常擅于“折磨演员”的导演。我偏偏是一个特别不安分的演员,特别希望有各种多样性的尝试,看一看他到底是怎么折磨演员的,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通过他的折磨而“脱胎换骨”。
正好有朋友牵线,让我与曹保平导演见了第一面。虽然第一次我们相谈甚欢,可拿到剧本后我们俩都陷入了困惑中。因为我既不像杀手董小凤,也不像落魄的“小混混”王友全,也不像憨厚的汽修老板宋老二,最终在半年后才确定由我演董小凤。其实演这个角色我还挺不自信的,特别要感谢导演替我选择了董小凤,帮我打气。
好像每一次接拍电影都会在选角上没什么自信。拍摄陈可辛导演的《亲爱的》时,也觉得演不了儿子被拐的大款;接拍贾樟柯导演的《山河故人》也是同样的感觉。他们每一次把我自己认为做不到的角色抛给我的时候,我都不自信,但他们觉得完成得还可以。就是在这种不经意间,我得以不断地成长。
:《追凶者也》中的董小凤是个有趣的笨贼形象,在追杀的过程中吃了不少苦头,看电影的时候都跟着觉得疼。这是你拍摄最艰苦的一部戏吗?拍摄当中有什么难忘的经历?
张译:过去当过10年兵,所以拍摄期间好多困难还能承受得了。而且我不会想到“疼”或“辛苦”的感觉,趁着年轻拼几次,做自己平时不太敢做的动作,拍出一部蛮值得骄傲的电影,是一个特别值得去怀念的经历。
拍《追凶者也》的时候,骑摩托车摔倒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会听到曹保平导演在监视器后面大喊:“张译你怎么样? 你没事吧?”他很担心我,但这些动作并不是他设计的,而是我自找的,比如站着骑摩托车。
最难忘的还是拍船上逼问的那场戏。影片里10分钟还不到,但实际上我们拍了足足有一周。因为在水上拍摄会有很多客观的因素,比如湍急的水流会把船头冲得方向不稳,光线和背景都不对了,只能拍一个镜头就把船开回原来的位置再继续拍,非常耗时间。所以那场戏拍摄非常艰苦,拍摄完成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船上欢呼,只有两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就是曹保平和我,真心觉得太不容易了,但是又很自豪。
:董小凤这个角色和你以往塑造的形象有一样的地方,比如“憨厚”;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令人心酸的喜剧感”,比如身处底层却身穿一身白西服作案,丢失这件可能成为重要证物的西服后,他多次呐喊着:“我西服呢?”以及在结尾道出做杀手的原因,都有些好笑又心酸。你如何理解这个角色?曹保平导演曾说这个角色要有一点“漫画感”,当时是通过哪些表演方式去接近这样的要求的呢?
张译:我也是演完之后才发现这个角色有一点“令人心酸的喜剧感”。怎么理解他呢?他首先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心里有善良的种子,他心里有呼唤爱情的种子,他心里有对普通人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种子,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挚爱的女人一个美好的未来。白色的西装就是象征着他希望洗白自己,一切归零,从头开始,过干干净净的人生。
此外,导演为他设计的牛角头盔、皮衣,比如我为他设计的走路的姿态,都是有一点“漫画感”的,有时候骑摩托车被甘蔗戳了鼻子,又比如他打王友全的时候脑袋被卡到船舷里,比如他在长途大巴上忽然打了邻座胖大姐两巴掌,这些都是我们在创作中为他赋予的。
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演员,遇到的都是非常优秀的剧本和班底,这就意味着角色已经被赋予非常鲜明的特点,那么做到真实的基础上,再把个人特点展现出来就可以了。
:陆续和陈可辛、许鞍华、陈凯歌、曹保平、冯小刚、贾樟柯、杨树鹏、张猛等多位导演合作。你怎么看待他们各自的风格特点?他们对演员表演要求又有哪些不同?
张译:我合作了许多电影导演,一一点评没有这样的资格。他们都是好导演,有各自的才华和特点。比如陈可辛和许鞍华,他们对于社会发展、经济状况和人们的精神面貌变化都了解得特别清晰。许鞍华导演在《黄金时代》拍摄中,就在哈尔滨市道外区找到了上世纪20年代的老房子,味道非常地足,我自己作为一个哈尔滨人,一个萧红和萧军真正的邻居,看到电影中的画面时,我似乎闻到了那座老房子里渗透出来的气味。陈可辛导演在《中国合伙人》中把一个品牌汽车的30年变化展现得非常精准,确实让我叹为观止。曹保平导演因为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教授,所以他对剧本叙事逻辑的苛刻严谨是很少见的。我喜欢跟他一起探讨剧本的逻辑。冯小刚导演是我多年来非常想合作的导演,不过我跟他第一次合作却是在《老炮儿》里,两个人都是演员的身份。我从他的身上学到了表演的部分,这是他让我非常诧异的。贾樟柯导演的“故乡三部曲”是把我引向电影世界的重要作品,当初喜欢电影就是因为《小武》。我猜想他在剧本创作阶段就已经完成他电影一大半的工作。我当时在看《山河故人》电影第一部分剧本,我都已经看到哭都哭不出来,并且从这一部分里窥见了整个电影的全貌,非常震撼。所以我常想贾樟柯如果不做电影导演,他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家、散文家。
:现在你是观众公认的演技派。因为从你的形象来看,最初都无法和角色个性和背景联系起来,是“最不像”的选择,可是透过影片的呈现,大家又觉得这个人物好像就应该是张译演的这样,非常写实,且毫无“违和感”,成了“最像”。所以你尝试的角色从家庭剧中的女婿,到《亲爱的》里执着寻子的老板,从《士兵突击》里的史今,到《山河故人》里的煤老板,都是这样。而最微妙的是,透过形形色色的“最像”,还是能很明确地认出,这就是张译。你是如何摸索这些不同的“他者”与同一个“自己”的呢?
张译:这是一个非常系统的问题。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到一个总结自己演艺人生的年纪和阅历,而之前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挺微不足道的。
简单说一说吧。我读书的时候曾有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他说演戏第一要务是真实,表演的三要素叫做真听,真看,真感觉。如果在这种听、看和感觉的层面没有做到真实的话,那么这个角色已经远离你了,观众也不会相信你。这些角色有各自鲜明的特点,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角色的根基就是真实和真诚。所以我努力让自己先做到“真”这个字,然后再去寻找角色各自的特点。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演员,遇到的都是非常优秀的剧本和班底,这就意味着角色已经被赋予非常鲜明的特点,那么做到真实的基础上,再把个人特点展现出来就可以了。
前面说了我是一个不安分的演员。我不想把自己局限在军旅题材中的硬汉形象,或者是“国民女婿”的形象,希望不断尝试新的东西,所以有些人就会发现这是一个想做尝试的演员,所以就会给他更多尝试不同角色的机会,而且他在这些角色中完成得还能及格,如此就有了这些不同的角色形象。
我们现在看到的优秀电视剧越来越少了。我觉得,根上还是“一剧之本”出了问题。
:在所有这些收到好评的角色中,有没有自己最有遗憾的一个?
张译:实话讲,每一个角色都有非常大的遗憾,而且这种遗憾会变成沮丧,从杀青之时就开始无限蔓延,成为一个让自己颓丧的种子。就比如电视剧《好家伙》,杀青四年后播出,沮丧积累了四年,已经蔓延得很开了。再加上那时候的我远没有今天的年龄和阅历,也没有这些年我对表演的认知和研究。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更是有很多很多漏洞和稚嫩的地方,感觉自己一点都不努力。所以就看了第一集,剩下的戏不敢看,因为第一集就发现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说到《好家伙》,兰晓龙编剧的作品都非常性格化,但这样的气质也同样特别难展现;台词的舞台剧感和文白夹杂也是很难把握的。你如何去平衡表演的“写实感”和兰晓龙笔下的“诗意”?
张译:对于演员而言,无论什么作品,只要是在大众平台播放,首先要明确是拿给观众看,哪怕说是诗句,只需要稍微注重编剧的风格就好。正像你说的,兰晓龙的作品舞台感很强,所以更需要往生活的土壤里去走,所以其实我们在演员表演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工作是如何去“翻译”,指的是在不破坏他的台词,不破坏形式感的前提之下,让观众能够认为你说的台词是相对生活化、真实的。至于表演还是往真实、真诚上走就好。
:有些演员转战大银幕发展之后,拍电视剧就少了,觉得掉身价。但是我发现你是电影电视两头照拍不误。为什么在演电影同时没有放弃电视剧?演电视剧和演电影有什么区别?
张译:因为这两种艺术门类我都很喜欢。但的确,相比于电影,我们现在看到的优秀电视剧越来越少了。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演员把钱都拿走了,所以导致品质差了,根上是还是“一剧之本”出了问题。我们应该尊重编剧,但是编剧也应该安下心来在生活中找到好的故事,认真创作。
电影和电视剧的表演在尺寸、精度、节奏和风格上都有区别,这里我以表演尺寸为例。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都是近乎实景的拍摄,追求的是真实,通过真实,引导观众进入一场梦境般的观赏体验,以尽可能真实的情绪感染观众,力求与观众同喜同悲。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都可以达到这种催眠的效果。电视剧的表演尺寸很小,尽量靠近生活,而电影,这里主要指的是现实主义的电影,在现实主义表演类型之中,是尺寸最小的。在电影里表现吃惊,也许,只需要眨一下眼睛。
:很多观众都是通过《士兵突击》认识你的,一路走来,你好像一直没变,但又有种说不出的不同,您自己怎么定义自己这十多年?
张译:10年的时光还是很漫长的,怎么可能不变。一个是我个人的生活改变了,不再为吃喝发愁,一个是工作改变了,不再为去争取一个项目发愁,选择的空间比以前大了一些。最大的变化是我开始明白在这个行业当中的方法论是什么了,这个对我蛮重要的,有了方法论,很多事情学习起来就比较简单了。
编辑制作: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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