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放寒假
下课铃响。但走廊里一点动静也没。平时铃响,教室门开,学生奔涌而出。但此刻,到处静悄悄。因为放寒假了。
教室后面的黑板,看着前面的黑板。没了一大群孩子遮挡,它们像初次见面那样,在窗帘低垂的房间里对望。椅子一律被翻倒在桌面上,四脚朝天,似许多枝丫,静默如丛林。底楼的窗栏杆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为找到新捷径雀跃。它们从常年敞开的厕所窗户飞进,然后穿过厕所,从门飞出,瞬间从校外抵达教学楼内庭。内庭的花坛里,蜡梅开花了。没有人来看。
学生们都走了。老师还要多上一周班。他们孵在教师办公室的暖气里批卷子。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也是教工子弟。妈妈和同事在忙,而我在玩。平时和几百个同学分享的校园,现在独属我一人。
没有人的操场,并不显得更大,只是显得沉静了。往日学生上体育课、做操或课间游戏,总有行人站在栏杆外往里看。有时是学生家长,特地来张一眼自家孩子;有时路人经过,好奇驻足片刻;但更多的时候是几个周边社区的老头。他们拄着拐杖,戴着绒线帽,面无表情,却又经年累月地来。他们从不发声,只是始终手握栏杆,有时把两段上臂伸进校园,然后交叉互抱在自己胸前揣着。他们长久保持这姿势,眼珠追随孩子跑跳的身影,间或一轮。偶然足球出界,一个学生追着走到墙角来捡球,头一抬,会和老头的目光对上。
现在放假了,老头也从栏杆后消失了。平日满操场滚动的足球、篮球和羽毛球拍被悉数收纳上架,锁进操场边的器材间。我隔着窗玻璃看它们,像探望被囚禁的老友。我努力辨认着它们,直到被自己呵出的白气蒙住了玻璃。平日森严的大礼堂的门现在倒是没锁,成排的可翻折座椅,呈现出一种团体操般的气势。我站到讲台上,假装作一个报告,按动电钮,大型黑板自动升降,我谦虚地鞠躬,然后下台,假装鼓掌。然后在成排可翻折座椅的目送中,缓步离场。
午餐时间,妈妈带我去教师食堂和老师们一起吃饭。我谨慎地向我认识的每一个任课老师问好。但他们已经放松下来了。他们应答我,不是师对生的应答,而是长辈对亲戚小孩的那种应答。原来,他们也和学生一样,一样挑食、一样剩菜、一样在吃饭时讲话。他们轻声议论食堂师傅的是非,互相打听对方春节去哪里玩,笑嘻嘻说哪个女老师和男老师在谈恋爱。我默默扒饭。直到校长走过来了,他把自己那份餐后水果递给我。是一个包在红色塑料袋里的大橘子。我看着他上了年纪的脸,忽然想起平时学生私下里喊他的绰号,不禁一笑。他就开心了,以为用橘子哄孩子成功而快慰。我赶紧低下头去。
有一个光头老师,会在餐后到操场的洗手池刷牙。我摸准了规则,每次都绕到他身后,才忽然大叫一声“老师好!”他回过头来,手持牙刷,满嘴泡沫,含糊不清地说“哎好。嗯,乖。”第二天中午我又绕到操场,等着他拿着毛巾杯子走过来,等着他打开龙头灌水,观看他仰头漱口,然后等到他刷牙进行到一半,我再走过去大叫“老师好!”他惊了一跳,满嘴泡沫地回头说“哎好。嗯,乖。”
但也是在教师餐厅的午餐上,我听到别的老师议论说,光头老师没有分到房子,当时和老母亲栖身学校一间阁楼里。他的母亲在那里过世。早上学生来上课前,校长要求他把尸体“快点弄忒”。他大骂校长冷血无情。校长被骂到脸红一块白一块,嗫嚅说“可这里毕竟是学校啊。”
我从没见过那个老太太,也从没察觉过学校里竟住过人家。这个校园里,曾经睡着他的母亲。但学期结束,这所校园里已经没有他的母亲了。知道这件事后,我绕到操场去,看到他又在按时饭后刷牙,我看了一会儿他光着头的背影,看着他把毛巾拧干甩到背后,然后我走开了。
往常只有气象小组的学生,才可以上天台,但现在没人阻碍,所以我也上教学楼顶楼去了。我攀在墙的边缘往下看,能俯瞰整个校园。平时显得很大的操场变小了,沙坑也是迷你的,每周一晨会时万众瞩目的领操台也是微观的。校领导和学生代表例行要站在上面,鼓号队和升旗手要站在前面,那时候到底训导过我们什么呢?风呼呼吹着,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周边阴云停滞,都像被冻僵了一样,灰蒙蒙的校园里,只有教学楼内庭,一小片金色蒸腾。是蜡梅开着花。
我下楼去折一枝来。现在没有值日生巡逻,也不会有人推搡着威胁说要去告诉老师。一个向来很严肃的女老师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就过来欣赏我手里折下的花,赞声“好香呐”。她摸摸我的头离去。此刻我只是他们同事带来单位玩的小孩,不再是需要用纪律去驯服的学生。
因为放寒假了。一切都变了。
只有课间铃。它依旧每四十分钟一响,休息十分钟后再一响。空无一人的校园里,铃声尽责回荡。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的人,像被窥见了幕后所有秘密的魔术师。它还是那么清亮。我听到它还是会下意识浑身一凛。
但它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