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授秘诀”还是“文学祛魅”?王安忆:创意写作更多是培育铺路的石子
“对于学府里的高等教育,我一直很尊敬,为了复旦创意写作课,我认真备课,后来这门课的讲稿成了评论家黄子平在香港浸会大学的授课教材,这令我十分得意。”昨天,“我们在校园写作”高峰论坛暨庆祝复旦大学MFA十周年活动现场,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王安忆的另一重身份愈发醒目——复旦“创意写作”艺术硕士专业学位学科带头人,她坦言自己“不厌其烦地上这门课”,而写作的魅力和挑战正在于此——“和下围棋有段位不一样,写100年还是会遇到最初的问题,你写什么、怎么写?同学们的提问也会促进我的思考乃至写作。”
“倘命运不肯眷顾,不仅做不成作家,也许从此望而生畏,因是知道个中深浅。所以,说是教写作又其实只是告诉对写作的认识,并不敢负责诞生作家。好在,天才是在任何境遇中成就事业,但天才总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都是铺路,我们就是培育铺路的石子。”王安忆曾如是评价。论坛上的种种声音释放出一个新信号:比起纠结“中文系到底能不能培养作家”,业内思考的维度更多集中在,如何借力创意写作平台令文学走得更远、在当下重焕生机。
上海一直是“创意写作”学科实践与探索的重镇,包括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都已成立创意写作专业。“十年前,在陈思和王安忆教授的努力下,中国大陆地区高校创立第一个培养文学写作为宗旨的创意写作硕士点,开风气之先,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高等院校文学类专业研究生局限于学术研究的格局,给有志于文学写作的莘莘学子提供实现梦想的途径。”复旦中文系教授、MFA学科负责人王宏图记得,王安忆2012年与英国东英吉利大学创意写作主任安德鲁·科恩教授会面时说过,“将来同学们毕业后,依然从事写作当然很值得欣慰,但如果不再从事写作,他们在校园中度过的几年依然有价值,他们受到良好的人文熏陶,拥有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据统计,十余年来复旦大学创意写作MFA专业累计招154名学子,104位顺利取得艺术硕士学位的学生毕业后,有些成为期刊编辑、教师、编剧,也有继续攻读博士,或是继续从事各行各业。
不指望“下一个托尔斯泰”,至少多一位专业读者
“虽然他们不是都在从事文学创作,但创作本身就是非常缓慢的。”诚如复旦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陈思和所说,当年系主任朱东润第一堂课就明讲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把我们77级学生都吓傻了”,但如今越来越多文学爱好者走进创意写作班,更多是打磨积累一种“工匠精神”,说到底,写作是门手艺活,“天才”的爆发力不常有,但通过教育的途径滋养能为学生打下很好的创作基础。
“石头孵不出小鸡,但也许创意写作的课堂更能让你们破壳成为小鸡,容易脱颖而出。”作家叶兆言认为,未来的作家可能大多数都会出自创意写作专业接受过培训,“我们不指望再出一个托尔斯泰或雨果,但至少多了专业的读者、鉴赏者。创意写作应该成为一门平常也相对科学的学科,在文科领域找到自己最恰当的位置。”
曾担任复旦MFA首届校外兼职导师的作家金宇澄谈到,MFA也提供了师生之间相互交流的平台,“每个人的意见都那么不一样,这对创作是有益处的。类似欧洲早年的沙龙传统,周围都是熟人同好,一位作者写的诗歌或一节小说,可以当场念给大家听,让各位提意见,是很利于促进创作的氛围。”
这种气氛正是复旦MFA教师陶磊所看重的“有效的写作氛围”,他分享了创意写作课上的细节:比如,学生作业里每出现一个人物,王安忆都会巨细靡遗地询问细节:年龄、性别、长相、职业、婚姻、性格、成长环境……学生常常被“灵魂拷问”问到哑口无言,很多挡不了三回合就败下阵来,但正是在和专业作家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学员们笔下的人物才从一个个粗胚变得眉目清晰。王安忆一步一步把学生“推”向故事的起点,也“推”向写作能力的极限。“王老师常常把自己的写作比作‘笨拙的手艺活’,这种自我解剖式的祛魅,需要能力,更需要勇气。她从自己丰富的写作实践中提炼出关于小说的理论质素,用最平实的语言教给学生。”
▲复旦MFA“创意写作书系”学生作品集1-6期
苏州大学教师李一谈到,“创意写作”其意义不止于对文学写作者的专业培养,而是能够在更大范围、更深入有效地培养专业阅读能力和理解能力,进而艺术地建设未来的文学环境,培养好的专业读者,就如同古典音乐课培养“好耳朵”。“时至今日如果还把‘创意写作’仅仅理解为‘写作课’,分享经验、传授写作的秘密,那是一种自大的误读。”
面对丰繁鲜活本土资源,“新写作”如何打破边界
自创立伊始,这门学科似乎就背负着焦虑感。曾在爱荷华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旁听过创意写作课程的王安忆,对上世纪80年代西方课堂上“你文章里的then太多了,不干净”式的字斟句酌还很不适,“我们此前强调的更多是虚构与生活的关系、文章立意、叙事策略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写作时我一直要克服的问题,恰恰是外国老师提醒的,如何减去不必要的介词,让节奏和文字更精致。”如今随着文学生态的迭代、新技术的融入,写作课怎么教持续引发学界热议。
展望下一个十年,南京大学文学院叶子认为,“创意写作”可能会重新建构我们文学教育的方式与方法,而学科教育可能会越来越都地成为作家的职业起点,“并再也无法忽视文学生产与高等教育实践之间日益紧密的联系”。
在复旦MFA教师、青年作家张怡微看来,至少有两个面向可能是未来“创意写作”学科可探索的方向:其一是取径中国小说的续衍资源,其二是探索散文的创化。“当写作教育逐步成为中国教育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全盘移植西方经验或许能够为我们带来一定的新视野,却很有可能忽略了本土文学资源可以被重新调取、开采的可能性。”
眼下,多元出版、影视网络游戏动漫产业快速发展,日益庞大的文化市场对创意写作人才的需求更为旺盛。当外部世界将纷繁变体的新写作演绎得斑斓纷呈,如游戏网文、二次同人文,叙述主体已不再是虚构小说,而是游戏剧本等,“自发的写作如若与学院教育长期割裂,与中国文学自有的文脉永不照面,对于写作学科长期建设恐怕并非是一件好事。”张怡微观察到,一些长期“潜在的”与“缺席的”内容,是否能唤起一些新的关注呢?毕竟,“创意”的本质不是预知未来,而是接纳“变化”,并从变化中追踪蹑迹,伸其神理,寻得写作爱好者乐于创造的动机。
▲王安忆与复旦MFA首届学子合影
“复旦大学既要培养学术性人才,也要培养创作型人才。”原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复旦MFA项目兼职教授金炳华认为,创意写作学科的特殊性,应不拘一格,强调创作与其他艺术门类的联通,在课程设置上不断革新,师资配置上多邀请国内外知名作家、资深编辑、艺术家加入课堂。
这也就不难理解,自2010年以来,复旦创意写作专业先后邀请连环画泰斗贺友直、上海歌舞团名誉团长舒巧、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系主任金复载、书法家刘天炜、纪录片研究专家林旭东、滑稽剧代表王汝刚等各艺术门类专家为创意写作专业学生做专题报告,帮助年轻学子打通艺术边界,从其他文艺创作方法中汲取养料。复旦大学中文系蒋颖如、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张凡分别从游戏、科幻的角度探讨小说未来流派,在他们看来,将“创意”置于“写作”之前,正是尝试着更多的方式去“写作”,或许未来还会有更多讲故事的方式,我们也将有更多的世界,更多的体验,更丰富的自我。
作者:许旸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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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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