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从《资治通鉴》看中国传统史学的当代价值
张国刚教授近影
《〈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中华书局成本
■贾雪飞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张国刚先生潜心研读《资治通鉴》数十载,选取《资治通鉴》中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二十个关键点,以现世眼光审视传统文化精髓,追寻政治得失、王朝兴衰之迹,探究修身齐家、经世治国之道,著成《〈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一书。
该书从《资治通鉴》文本出发,观照影响家国大政之关键节点,言简意赅地讲述由三家分晋至大唐盛世终结的中国历史。书中不乏忠于原典的历史场景再现、人物言行钩沉,更有张先生独到深刻而妙趣横生的分析讲论,令一部体量浩繁的古典巨著一变而为精简通达的大众历史读本,堪称当代大家解读历史名著的佳作。
正如张国刚所说:“我们今天讲文化自信,就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升华。对中国文化的传承、弘扬和重建是一项巨大的工作。而让大家了解经典,熟悉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近日,本报特邀《〈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一书责编贾雪飞与张国刚就《资治通鉴》的当代价值进行了访谈。
贾雪飞:《史记》与《资治通鉴》是中国传统典籍中两部非常重要的大书。《史记》讲求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要探索的是天人、古今的规律;而《资治通鉴》着重的是家国兴衰,关注的是民生休戚。包括后来历代的各种《通鉴》,都以提供历史经验、为后人借鉴为宗旨。在您看来,这两种著作是否代表了两种历史观,或者说是史学传统?
张国刚:“修身不外读经;经济不外读史”,这是曾国藩的个人体验。毛泽东说历史上有两部大书,一是《资治通鉴》,一是《史记》。我们知道,《史记》的作者所处的时代,《五经》正被提出;而《资治通鉴》则出现在《四书》《五经》都成形后。这两个时代不同。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的理想是“究天人之际”。“天”和“人”分别指什么,有不同的说法。我们可以讲是“天道”和“人道”,也可以说是“自然”和“社会”。但是从司马迁本人的思想主旨来说,这“天”不会是神秘的东西,更多的应该是在“天何言哉?四时行焉”这一个意义上的天,代表着日月盈昃、四时更替的自然界规律。而“人”,也不是简单的人情冷暖、人事更替,而是对人的本真、人的精神世界中最珍贵、最纯粹的部分作出探究。我们从《史记》的篇章来看,他的宗旨是求真。他的“真”不光是客观写作的真,这是史家的基本;他的“真”更是求人的本真。比如《伯夷列传》中讲伯夷时,他不太取很多儒家附会在伯夷身上的东西,对伯夷本身的事迹讲得很少,他更感慨的是人,感慨一个人即使品行高洁、才华横溢也未必能得到社会的重视。再比如他写《刺客列传》,从曹刿到荆轲,这些人都入他的传,他赞扬的是本真的精神,包括“为朋友两肋插刀”、“士为知己者死”,并没有后代所讲的对社会的责任,或者从社会需要的角度来写。这个本真也不是迂腐的。司马迁《论六家要旨》说:“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就是在讲随着自然之势应该如何变化。
但是到了《资治通鉴》,它的“真”离内心的自然状态远了,离人的社会责任感近了。它更多讲社会的大道,所以它的实用性就更加突出。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的目的也就在于此。
《宋史·司马光传》讲了两件事:一件是我们知道的,一件是很多人不知道的。知道的是司马光砸缸,不知道的是司马光此人对史学有天赋。司马光是个学者,也是政治家,但是他对史有特别的爱好。“司马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闻讲《左氏春秋》,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旨。自是手不释书,至不知饥渴寒暑。”这里面讲了司马光三个特点:第一,从小喜欢听讲史书,而听完后就能“了其大旨”,有天赋;第二,“手不释卷,不知饥渴寒暑”,勤奋;第三,喜欢。
司马光编完《资治通鉴》后写给皇帝的报告中讲,“性识愚鲁,学术荒疏,凡百事为,皆出人下”,在皇帝面前把自己骂了一顿,说自己什么都不行,但是“独于前史,粗尝尽心,自幼至老,嗜之不厌”,就历史还行。这其实就是吹嘘,是在夸自己对历史很在行。可以看出,司马光的目的很清楚,就是给领导编写一本简明教材。因为从《史记》《汉书》以来,历史著作汗牛充栋,普通人都读不完,何况当皇帝的呢?所以他是给领导,或者将来有领导志向的人写的。
因此,《史记》以记录历史为职责,还带着很多个人对人生的体悟,有时一个人的传记写得很短,议论却很长。韩非子的《说难》两千字,他全抄在书里,而把老子、孟子写得很短,因为韩非子关于说话难的理论,触动了司马迁。又比如,同样是记载刺客,司马迁比较欣赏豫让、聂政的侠义,而司马光在记载豫让的时候,突出他“忠心无二”的一面,其他的就不感兴趣了。司马迁欣赏人心的自然本真,比如《货殖列传》中对人心趋利的描写,而司马光则强调精英所承担的社会责任。这就是写书的目的不同,背后反映的是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不同侧面。可以讲,《史记》是司马迁作为职业史家,在儒家思想还没有占统治地位时,书写的一部带有个人价值色彩的史书。而司马光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他要想通过这部史书达到教化的目的。
司马光经常从洛阳跑到开封给皇帝讲《资治通鉴》,他很辛苦、很努力,目的是“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他从他认定的社会价值上考虑,来书写百姓和人君的善德和恶性是什么。正是因为《资治通鉴》的这种价值取向,所以帝王和学者都赞赏这本书。帝王赞赏这本书“以资治”,学者赞赏它的学术价值,顾炎武、王鸣盛、梁启超都有对《资治通鉴》的评论。胡三省在谈《资治通鉴》时这样讲:“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所有的价值都是从社会责任的角度上讲的。
贾雪飞: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资治通鉴》里的智慧,您觉得应该是什么?
张国刚:《资治通鉴》内容十分丰富,胡三省说,(读通鉴)就像老鼠过江,有多大肚子,就可以喝多少水(有多少收获)。王夫之《读通鉴论》三本书,都是他读书的心得。但是,归纳起来看,《资治通鉴》给读者传递的信息中,有两点特别重要,一个是守正,一个是出奇。守正就是要讲德治;出奇就是讲权变。
关于德治,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第一卷叙述三家分晋、智伯灭亡的故事之时,对于德与才有一篇长达千字的评论。认为“才者德之资,德者才之帅”,意思是仁德第一,才能第二;一个人的才能要服从于德,无德有才就会像三军没有统帅一样。为政以德,这里的“德”包含着价值观,也包含着方法论;对于领导者来说,还包括领导力的核心内容,即所谓方向、目标、愿景、价值等。
关于“权变”,就是解决复杂问题的技巧,所谓“行权立断”、“违经合道”。
东汉末年,何进在袁绍的鼓动下,要诛杀全部宦官,他妹妹何太后不同意,他就想找董卓等进京来逼太后。陈琳就告诉他,你不要这样,你现在掌天下之权,应该“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后面四个字《三国志》有,通鉴里没有)。陈琳的意思是你军权在握,先把宦官办了,然后再慢慢与太后解释嘛,干吗找外兵入京,你能控制得了外兵吗?虽然用的手法未必是常规的,可是最后的结果是合道的就行。
又如,211年,庞统建议刘备取益州,刘备犹豫地说,现在我全靠与曹操反向操作,才有立身之地,治民理政,“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奈何?”庞统就说:大乱之时,治民理政,“固非一道所能定也。”意思是,宽与急、刚与柔,要变通运用。
其实这是《资治通鉴》里的一种价值观。不过这种价值观被包装在儒家的“政治正确”里面。但是曾国藩独具智眼,看出来了,他说:“窃以为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能窃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就是说,我们读《资治通鉴》,不光读它“正”这一面——大仁大义,社会责任,还读它“奇”这一面——兵家讲用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贾雪飞:《〈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一书共二十讲,每一讲都以不同视角探讨家国兴衰的道理。那么您认为历史中有没有贯穿始终的、与家国兴衰密切相关的道理或者因素呢?
张国刚:可以从战略和战术层面分头来看家国兴衰的问题。从总体上来讲,时代的潮流决定了家国的兴衰,这是战略层面来讲的。从战术上来讲,领袖的素质是至关重要的。比如刘邦和项羽。刘邦作为一个领导者,不仅心胸开阔,而且他的判断力和决断力是超群的。他起兵之初,一无显赫家世,二无雄厚资财,却凭借强大的人格魅力赢得张良等人的追随。而项羽却好逞匹夫之勇,整个楚汉之争中,他都在自己打,他很厉害,谁也打不过他。但刘邦呢,却自始至终在下一盘棋。刘邦最大的本事,在于他会用人,这是他成功的关键。
项羽作为领袖,他的气度和处事就成了历史上的反面教材。他有妇人之仁,看到别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但当别人立了功,要封官晋爵时,他就“印刓敝,忍不能予”,舍不得了,自己把印绶磨坏了也舍不得给别人。人才的向背靠什么?看你能不能跟他分享,看他在你这里有没有用武之地。在这一点上,项羽确实没有领袖的气度。
另外,一个国家的兴盛,是需要几代人持续努力的。之前也讲过,比如秦的崛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商鞅变法后,秦国建立了一套奖励耕战的制度,把资源用在耕和战这两个方面。秦始皇之前的六代秦王,从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到秦庄襄王,虽然有的短命,但是没有人昏庸,一百余年持续推进奖励耕战的政策,为国家的兴盛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所以,能不能让利好政策持续,对一个国家的兴衰也至关重要。
贾雪飞:从书名的“家国兴衰”就可以看出,您是充满了经世情怀的。您写作这本书,是想通过《资治通鉴》为我们当代提供一些可借鉴的道理吧?
张国刚:最初我给清华大学本科生上“《资治通鉴》导读”课时,就想用通俗的方法来展现历史带给我们当代人的智慧。我认为《资治通鉴》作为一部史学名著,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史料价值,一个是史著价值。作为历史材料,《资治通鉴》的隋唐五代部分,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作为史学著作,《资治通鉴》具有不可替代的阅读鉴赏价值。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顾炎武评价《资治通鉴》“为后世不可无之书”;清代史家钱大昕说:“读十七史,不可不兼读《通鉴》”;王夫之认为阅读《资治通鉴》,知历代兴衰,明人事臧否,“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我们研究历史,重视古代典籍的史料价值;我们学习历史,更要探讨历史著作所展现的人世兴亡、家国兴衰对我们现实生活的借鉴意义。
作为一名专业历史学工作者,我想通过这本书,用通俗的方式给大家讲解历史和文化,也是在为社会大众服务,为传承和弘扬传统文化做一点事情。